第十一章
于是沈傲青就在众人各色意味深长的目光里搀扶着姜允司朝外头走了出去。
琼玉看着沈傲青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时之间神色竟然带着几分复杂。
“怎么，你们有旧情？”一旁的沙比瞥了她一眼，朝她伸了伸爪子，虽然他的爪子实在是有些短，这样看上去不伦不类一点也不像是在朝人招手，颇有几分滑稽。
沙比先前就想问了，琼玉和沈傲青在客栈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脸上都带着讶异，惊讶的程度连姜小姜都发觉了。后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根本来不及说什么，一直持续到现在。如今看琼玉脸上的表情，他这才想起这一茬。
琼玉轻轻抿了抿嘴，淡淡地睨了沙比一眼：“旧情你个头。我跟他只是见过寥寥几面而已，连旧识都算不上。”
“哦？”沙比摊了摊手，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咕噜声，似乎没有对琼玉的咬文嚼字有太多的异议。顿了顿，他一语中的：“在天上认识的？”
琼玉没说话，眼底却闪烁着“肯定”。沙比见琼玉同样不愿多谈，也点到为止，不再追问她。琼玉却突然朝郑白诺说了一句：“白诺，你当真不愿说？”
郑白诺身子微微一怔，攥紧的拳头没有放开，说出的也还是那句话：“抱歉。”
“你看着我的眼睛！”琼玉的语气凝重了些许，却并没又到咄咄逼人的份，可其中蕴含的不容置疑却很明显。
郑白诺咬了咬牙，那张看上去颇为冷漠的脸如今再也绷不住，对上琼玉的目光：“琼玉，给我点时间。”
琼玉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冲他发火，而是轻轻叹了一声，缓缓撇开了头：“你好自为之。”
郑白诺冰冷的脸色出现了丝丝裂缝，他从琼玉那一声叹息里，听到了对自己的失望。他知晓这一次，自己的执着，终究还是伤到了重视着自己的家人。
孔瑄此刻刚好写完药方，纸上字迹的潦草彰显着她此刻同样心乱如麻。轻轻将其折叠起来揣进自己的怀里，孔瑄看了一左一右的郑白诺和琼玉，心中颇感无奈。
虽然大家一起生活如此久，都对彼此的境遇心知肚明，也知道彼此之间不可能互相陷害。可此番变故，客栈毁于一夕，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大家心底又各自有事，怕是不知明日又会变成何种模样。
看来，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屋外头——
云层虽不厚重，却依旧给月光镀上了一层轻纱，月色不算明朗，越过小院角落一棵槐树的叶子，最后落在这不算宽敞的小院里，只余下几点微弱的光晕。沈傲青把姜允司扶到树下，让他微微靠在树旁，这才松开了自己的手。
他们如今所在的小院子是对面面馆杜老板给他们临时腾出来的，当初他们一家受了琼玉的恩惠，平日里也颇受客栈众人的照顾，自然知恩图报。众人本来想着在镇上其他客栈先住下来，但当时事发突然，金子阡又中了寒毒亟需施针，便接受了杜老板的好意。
杜老板还特意让自家伙计睡在面馆一侧的柴房，并给大家腾出了一间房，伙计便是先前气喘吁吁跑去通知孔瑄的那位，是个爽朗的年轻小伙子，对客栈众人占了自己房间没有丝毫异议，反而还主动忙前忙后替孔瑄烧热水祛除金子阡体内寒毒。
柴房就在小院的另一头，此刻小伙子还在里头烧着新一轮的热水，似乎是看众人特别是姜允司和沈傲青一身狼狈，想要给他们烧洗澡水。柴房的烟囱里飘起薄薄的烟，偶尔还会传来木柴在火焰里灼烧的霹雳作响。沈傲青和姜允司先前险些死在火海之中，如今在听到这声音，竟是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最终还是姜允司率先开了口，他抬起眉：“沈公子，很多谢你救了我和子阡。还有小姜的事也是。姜某明白，你如今一定很想知道制造这场大火的幕后主使是何许人……”
沈傲青听着姜允司略微有几分迟缓的语气，从中听出一抹淡淡的疲惫，他抬眼跟姜允司对视，却并没有打断对方的意思。
“姜某相信，以沈公子这般聪明，自然也看出我家郑老大心有隐瞒。”姜允司本能地欲要躲闪沈傲青的目光，毕竟他现在提出的要求对一个救过自己两命的人实在有些过分。但最终，他还是暗暗咬了咬牙，朝沈傲青开口：“但姜某可以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他的为人，希望沈公子给姜某以及郑老大一些时间——”
“姜掌柜，请稍等一下！”沈傲青突然开口，眼底淡淡的疑惑最终还是扩大了许多。
姜允司被沈傲青打断这么一下，后半句话几乎是哽在喉间再也出不来。就在他以为沈傲青是不同意自己想法的时候，后者迟疑地补上了自己的后半句。
“我从方才就想问了，‘姜某’是什么？”
姜允司：……
？？？？
姜允司只觉得自己脸部一抽，脑袋上仿佛冒出一连串的问号：“‘姜某’啊？就、就我的自称啊！你才反应过来吗？”
沈傲青看着姜允司颇有几分扭曲的脸，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脸上竟多了几分幡然醒悟：“是这样么。”
姜允司只觉得自己脑袋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和着他刚才说了那么长一段话，这人的重点竟然是在自己的自称上面么？
“原来在‘某’字前冠以自己的姓氏，可以成为自称。好的，沈某学会了。”
姜允司：……
这位兄台宁是认真的么？为什么我总觉得宁是在嘲讽我呢？我是不是该夸你这么快就学以致用了很棒棒呢？
姜允司打量着沈傲青的脸色，发现他确实如梦初醒并一副受教了的模样，心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人明明看上去挺聪明一主儿，怎么感觉有些时候又如同个傻子。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
不自觉已经被沈傲青将话题扯到云霄之外，姜允司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他也不想再跟沈傲青虚与委蛇客套一些有的没的了。只听他快速地开口，连自称都直接换了：“沈公子，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但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完整的交代。可以？”
这够直接了吧。
“沈某明白的，姜掌柜才是客栈的主人。而且……”沈傲青在解决了自己的疑问之后，思路再度清晰起来，朝姜允司微微一笑，眼底却带着一抹深意：“那位金小兄弟身受重伤，小姜也险些断了骨头。以沈某所见，他们才是最该追究此事真相之人。姜掌柜最应该有所交代的，不应该是沈某，而是他们。”
姜允司眼里不由得多了一抹讶异。果然如他所见，沈傲青并不是傻子，相反，他聪明得过了头。他这话说得委婉，其中含义却相当明显——如果连你这个【山海客栈】的掌柜都觉得此事可了，那么我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插手你们的事呢？
翻译过来大白话便是：你才是金子阡的顶头上司，你才是姜小姜的父亲，你觉得没问题，那我就没问题咯！
“沈公子放心，姜某可不是大善人，都欺负到我的头上还把我家都给烧了，此事没这么容易善了。”姜允司有些好笑而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却对沈傲青更多了欣赏：“子阡那边自有人会去给他负责，小姜是我儿，他不会对我有什么异议。至于沈公子你，姜某也绝不食言，定会给一个交代！”
“那便全看姜掌柜的了。”沈傲青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一勾。
沈傲青的笑容很浅，在稀薄的月光下竟额外多了一抹莫名的柔和，眼窝深处是不加掩饰的信任，看得姜允司脸上微微一热，心中难得地多了一丝罪恶感。明明这人救了自己好几次，自己居然还这么猖狂地欺负这么个老好人，真是罪孽深重。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话说回来，客栈如今被毁了。”沈傲青敛起心神，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姜掌柜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姜允司眼皮微微一跳。这对如今客栈众人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没等他回答，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两人就看到一抹倩影从里头行出。琼玉跨过门槛，朝他们这边淡淡地看了一眼，没有停留，而是朝院子外头的方向而去，似乎是并不打算与两人打招呼。
姜允司皱了皱眉，开口唤道：“琼玉，你要去哪？”
琼玉的脚步一顿：“我去看看还能否找到些没完全烧掉的物什。”
琼玉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微微的颤抖，连沈傲青都察觉到了她隐藏在表面下的不平静。前者抛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飞越过了矮墙，她一只手轻轻捂住佩戴在胸前的那枚玉佩，心中五味杂陈。相公，我该怎么办？
沈傲青只觉得那抹素白的背影里透着一股浓烈的落寞，他朝姜允司看了过去：“姜掌柜，琼玉她……”
“她才是【山海客栈】真正的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