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姜允司和沈傲青赶到的时候,正好是漠川对面的客栈位置发生爆炸的瞬间,这一次的爆炸虽然并没有数日前那般剧烈和惊心动魄,却依旧足以让他们刚刚修复好的基建雏形再次化为乌有。火光映红了夜晚,热浪让本就有几分闷热的夏夜变得更加炙热。
第二次了。
然而姜允司和沈傲青却根本无暇顾及远方的客栈,因为他们耳畔是郑白诺痛苦不堪的尖啸。金子阡的身子倒在血泊之中,左胸处时一个被完全贯穿的血洞,里头正往外不断地淌着血,肉眼可见的血肉外翻与破碎的血管让他们脸色剧变。
那抹躲在暗处的黑影在释放出那几乎致命的一击之后迅速逃遁而走,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转瞬即逝,分明是预谋已久。但无论是姜允司亦或是沈傲青,他们都没有任何追踪的欲望,即便想追,以他们如今一个失了灵力一个没了神通的状态也不可能追得上。
“子阡!子阡!!”郑白诺将金子阡翻过来,眼底是一片冰冷与恐惧。
姜允司和沈傲青赶到他们身边,看见金子阡胸口那婴儿拳头大小的血洞,心中戚然:“这伤,不好!郑老大,快把瑄瑄叫回来!”
此刻姜允司已经顾不得一旁的隼诺溪会不会质疑了,虽然晚饭时他们欺骗后者说琼玉和孔瑄已经前往郑白诺老家,但如今金子阡的伤势过于骇然,而且他体内寒毒才刚祛除不久,身子正是羸弱之时,遭此重创,绝不是普通的医师能医治。
然而郑白诺却如同没有听见姜允司所言,跪在金子阡的身畔,想要尝试将他抱起来,但后者身上的那个血洞却又一直在不断往外冒血,他生怕更加撕裂金子阡的伤口。
“混账——”郑白诺那早已被血红染遍的双瞳此刻更是已然转变成了深暗,如同久置而泛黑的血一般。
姜允司眼底一黯。郑白诺此刻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妖气,杀意与煞气没有丝毫的收敛,伴随着周身的妖力如同泉涌般朝四周扩散而开,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此刻也已然成为了一个无法用肉眼洞察的妖气之眼。但令姜允司无比惊讶的是,郑白诺明明是一个半妖之体,此刻所释放出来的妖力却醇厚而强大,即便以疾风白隼族的血脉,也不可能有如此凌人之势。
难道,这是——
“姜掌柜,再犹豫子阡兄弟的命就没了!”
耳畔传来沈傲青的低吼,将姜允司心中涣散的思绪唤了回来。姜允司咬咬牙,冲到郑白诺的身旁,朝他怒吼一声:“郑老大,把玄灵仙莲符给我!”
郑白诺依旧一动不动,嘴里还微弱地念叨着金子阡的名字,宛若根本没听见姜允司的呼唤,就连目光都没有往他身上移动哪怕一瞬。
“靠!”姜允司再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郑白诺你还想不想他活了!”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股更加强盛的妖力突然从远方出现,犹如一抹金色的流星,于穹顶之上划出一道璀璨而明亮的轨迹,朝姜允司他们所在的位置掠来。金色的残影在转瞬之间就生生破开了郑白诺那凌乱的妖气漩涡,从天而降,竟是一位老者。
老者一头白发里搀着数缕金色,一双暗金色的瞳仁里闪烁着凝重,两侧的发丝里深处一双带有金色暗纹的猫耳。那挺直的腰背与丝毫不岣嵝的脊梁丝毫不像一个暮年老者,若不是那长长的胡须和眼底的沧桑,一眼看上去没人会怀疑他的年纪。
明明看上去该老者比姜允司还矮了足足两个脑袋,可姜允司却仍然脸色一僵:“金老!”
金伯末淡淡地扫了姜允司一眼,身形已经到了金子阡的身边,抬手就是一掌将郑白诺拍飞,厉声低喝:“子阡身受此重伤之际,你还要在他身旁释放如此强盛之妖力,怕不是要他死得更快?!”
身为妖族,在身受重伤时,若是还有其他妖怪毫无章法地释放妖力,只会产生相克作用,从而让伤者更加脆弱和虚弱。
郑白诺本就被金伯末强行破开了自己的妖力漩涡,又遭一掌拍飞,一口鲜血喷出,滚落一侧。
“大哥!”不远处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隼诺溪一惊,飞奔至郑白诺的身边,将后者扶起,看向金伯末的目光里多了一抹阴冷。
姜允司不动声色地将隼诺溪眼底的情绪尽收眼底,箭步冲到他面前,却并没有理会他,而是蹲下身直接把手伸向郑白诺的怀中。
“你做什么?!”隼诺溪看姜允司此举,皱着眉头低吼了一声。
河对岸的客栈还燃着熊熊大火,金伯末怀中还抱着重伤生死未卜的金子阡,姜允司接连吃瘪早就一肚子的火气,此刻听到隼诺溪这般理直气壮的吼声,却只觉得胸腔里的怒意在这一刻尽数消散,余下一片平静的冰冷。
姜允司只朝隼诺溪看了一眼,声音轻得近似没有:“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隼诺溪的呼吸一窒。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姜允司已经从郑白诺怀中取出了一枚符纸,回身朝金伯末走了回去。直至姜允司彻底走出两丈之外,隼诺溪才终于缓过神来,狠狠地吸了口气,额间却早已布满了冷汗,就连身上的衣衫也多了几分被汗水浸透的湿黏之意。
方才那一刹那,明明姜允司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隼诺溪却只觉得自己居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一样,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他不仅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最为可怕的是,隼诺溪分明感觉到自己盘踞在体内的妖力在那一瞬间差点有溃散的趋势,甚至有无法凝聚的迹象。
这种感觉,与数年前简直如出一辙。如同搁置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让他无数个日夜都无法忘记的惊惧,在时隔多年的今夜,再一次完完全全被姜允司呈现。那种源从心底的压迫感,那种被当做蝼蚁般仿佛动动手指就能将其碾碎的可怕,让他发自灵魂地颤栗……
姜允司,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感受到隼诺溪片刻的失声,就连妖力都有了刹那的溃散,沈傲青不由得朝隼诺溪多看了一眼,却只见到他脸色苍白,僵硬地看着姜允司的背影,眼瞳里是掩饰不住的畏惧。沈傲青微微一怔,又看向朝他们走回来的姜允司,却见到姜允司额头上微弱光芒一闪而逝。
那抹微光消逝得实在太快,沈傲青再定睛看的时候,姜允司额头已经没有异常之处,只剩下隐约几根发丝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染上淡淡的红。
“金老,催动这个符咒给子阡,快!”姜允司将从郑白诺怀中掏出的那枚符纸递给金伯末。
金伯末没有丝毫犹豫接过那枚其上印刻这青碧色火焰的符纸,单手一撮,妖力将符咒燃作一朵青碧色的莲花状火焰,往金子阡胸前的血洞拍了过去。
沈傲青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莫名熟悉,看到金子阡胸口处血流堪堪止住,才想起这是他下凡第一夜受伤时姜允司给他也用过一次的符咒。当时他只觉得符咒所展放出来的灵力波动他非常熟悉,还当是姜允司的灵力他在哪遇见过,可如今分明察觉出,那熟悉的灵力波动并不是来自催动符咒之人,而是符咒本身。
因为今夜催动符咒的并非姜允司,而是眼前这位妖族长者,却依旧让他察觉到了那份熟悉感。这足以证明,制作这张符咒的人所使用的力量,才是沈傲青所熟悉的对象。
客栈的再一次爆炸已经将半个镇子的人都惊动,杜老板他们从住的地方冲出来没多远就看到这骇人听闻的一幕。不远处的血迹还在缓缓流淌着,那具被郑白诺一刀切成了两截的尸体早就变回了妖族本体,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头被鲜血浸透的巨型白隼的尸体。
喧嚣逐渐增大,金伯末抱着金子阡在姜允司的指引下回了杜老板家。玄灵仙莲符需要用力量维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发挥作用,姜允司和沈傲青如今都是花瓶,只能靠金伯末的妖力来维持。所以他还不能贸贸然前往镇东徐老家寻找孔瑄。
而沈傲青则带领着杜老板以及其他镇民前往对岸灭火。
只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场火,怕是将会烧得比那天,还要久——
无论是姜允司,亦或是郑白诺,都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选在今夜动手。无论是刚修复完雏形的客栈被再一次引爆,亦或是金子阡被再度下手,所有的异变均发生在一瞬之间,快得让他们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也如同一巴掌狠狠甩在了他们的脸上,将他们狠狠地打醒。
太过自信的下场,便是数日前那一幕的重演。
郑白诺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听着远处火焰灼烧的爆裂声与人群的呐喊声,伸出手在地上的血迹上狠狠地抓了一把,腥臭的血把他的掌心染透。
“大哥……”
“诺溪,走吧。现在就回族里。”
“可是……你不等子阡兄弟脱离危险吗——”
郑白诺回过头,被血溅了一脸的表情显得狰狞而痛苦:“我留在此处,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危难。”
隼诺溪被郑白诺眼底的煞气一惊,心中漏跳了半拍,在回过神来之时,却发现郑白诺的身影已经远去。即便挨了金伯末一掌,也被生生破开了那股妖力,可郑白诺此刻却依旧从头到脚散发着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妖力,那扭曲的妖力波动如同邪灵肆虐,鬼魅哭嚎。
“呵……对,就是这样,就差一点点了……”
隼诺溪朝地上那具巨型白隼的尸体阴恻恻地看了一眼,嘴边带着诡异的笑容,迈开脚步,朝郑白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火蛇纷飞,将今日才搬运过来的樟木料全部吞噬,化作滔天的的焰浪,染红了漠川的半边。看着再一次被爆炸吞没的客栈,周遭的人脸色都极其难看。沈傲青站在火墙外,脸被火光映得发烫,目光里却是无法掩盖的冷意。
“天哪,这才几天,又来一次。太过分了吧!”
“就是啊,姜掌柜他们今日才刚刚打好柱础石,花了好大力气呢!”
“这帮人是真的想要姜掌柜他们死吧?”
耳边是镇民和路人们的喧闹和忿忿不平的指责,沈傲青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同样怀着沉重的怒意。
沈傲青只跟姜允司他们相处了短短数日,就如此意难平,更何况是平日里一直受照顾的邻里邻舍。眼前大火还在焚烧,沈傲青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心中充满了一种名为厌恶和憎恶的情绪。
原来,这便是太白大人所说的,入世后,无论是神,亦或是仙,都会避无可避地与人间的七情六欲产生共鸣。
沉浸在对内心深处所产生的情愫的迟疑与些许迷惘之中的沈傲青并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两个身影正隐在树下,一脸震惊地看着这头的大火。
“喂,怎么回事!明明我们只是放火而已,为什么方才会出现轰天雷的爆炸?!”其中一个人朝自己的伙伴低吼道。
两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被火焰侵蚀过的痕迹,显得有些狼狈。方才那一瞬,轰天雷的爆炸险些将他们吞没,若是他们动作再慢半拍,就已经被卷进去了。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另一个人咬牙啐了一口:“该死,隼正大哥就不该听少公子所言选在今夜动手。明明族长大人让我们在镇上等到第十个夜晚他传书再动手也不迟,也不知道少公子与隼正大哥说了什么。”
“喂。隼晨,你不觉得隼诺溪很奇怪么?”隼暮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道出了他的疑窦:“本来族长大人将此事交给我们办,结果隼诺溪那家伙硬生生要跟我们过来。可是途中又只把他的两个手下留给我们,他自己却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在镇子遇见的时候,他居然跟大公子一起出现。再加上今夜的事——你真的不觉得哪里怪么?”
听见隼暮这句话,隼晨不由得皱了皱眉,轻轻瞪了他一眼:“你这话若是被隼正大哥听见,怕是又要挨揍了!”
隼暮轻哼了一声,看那模样分明是不赞同:“隼正大哥就是太相信隼诺溪了,我反正是觉得这小子古古怪怪还阴阳怪气……”
话没说完便被身旁的隼晨厉声打断——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们还有下一步呢!。”
“啊?我们都这样了还要去找徐家爷孙俩的麻烦啊?”
“有什么办法,隼诺溪让隼正大哥把原计划提前到今晚了,而且现在估摸着他们客栈人都把目光放在此处,正好方便我们行事!”
“哦。”
敏锐的感知力让沈傲青在人群的喧嚣中捕捉到远方传来的低吼声,他猛地转过头,却见到远处一棵树下走出两道身影。沈傲青在一刹那的惊讶后撒开腿朝那头飞奔而去,然而那两道身影却直接张开双臂,化作两道残影消失在了远处。
“是他们……”
沈傲青轻轻呢喃了一声。
虽然很模糊,那两个人的动作也只有一瞬间的停顿。但沈傲青还是凭借着那锐利而可怕的目力辨认出——那两人,便是数日前客栈被烧之时,从后院带着火油桶侵入客栈的三个人里的其中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