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夜风猎猎,呼啸在山间,鸣奏出一曲幽怨的曲调,郑白诺宛若一只大型的白隼,张开的双臂下方舒展出一排烈羽足有半丈之长,雪白的绒毛在疾风的呼啸中一次又一次地从羽翼的前端往末尾甩去,如同一波急速的波浪。在波浪的中心,却还带着一股鲜艳的红潮——那是郑白诺先前斩杀隼正时所残留的血迹,至今没有被他洗去。
已经无法被抑制的妖气在郑白诺的周身环绕着,形成一个肉眼无法察觉的妖力漩涡,将郑白诺整个人卷了进去,洞穿苍穹,从南至北朝云岚群山的深处而来。双眼已经被鲜艳的血色染透,那双原本是传承自郑芸的人类双眼此刻已经尽显妖瞳之风。
郑白诺死死地咬着牙关,朝着已经遥遥可见的山门落下。连续照顾了金子阡这么多天,又如此拼命地赶路,郑白诺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体内气息越发凌乱,郑白诺并不是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妖力正因某种原因而出现强烈的波动与紊乱。他脸上隐约透着一抹阴冷与疯狂,一双妖瞳在暗夜之中散发着万般的慑人夺魄,双手的手掌也因为妖化而化作锐利的鹰爪,脚下的鞋子也在尖锐的趾爪下完全撑破。
郑白诺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那种盘踞在心头的怒与恨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了一半,浑身燥热无比,胸膛里那颗心脏几乎是在上蹿下跳仿佛下一刹那就要从里头撞出来一般。但能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唯一一个理由,便是他必须要与自己的父亲做一个了断。
怀着这样的执念,郑白诺横越了小半个大陆,终于回到了疾风白隼族。说是“回”,其实用“来”更贴切一些,毕竟从被逐出氏族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将此处当成故土——即便他当初出生于这个地方。
如同翼龙般的双翼猛地一收,郑白诺如同一颗白色的炮弹从天而降,落在山门前的空地之上,扬起一阵强烈的尘土。山峰的平面在这一刹那都因为他的落下而发出一声剧烈的巨响,若是不知情者只会当是什么巨物从高空砸下。
尘土息掩,郑白诺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的巨大山门,遍布冷意的目光仿佛洞穿了那厚重的山门,刺向后方的山峰深处。山门前守着两名疾风白隼族的青年,在郑白诺从天边出现之时他们就感受到了后者那毫不掩饰的强大妖力——与他们同源血脉的妖力。
但他们两人谁也不认识眼前这个浑身上下环绕着修罗般煞气的人。左侧的青年鼓起勇气厉声朝郑白诺喝道:“你是何方人士,竟敢在如此深夜到此地——”
即便郑白诺真的是疾风白隼一族的族人,但他这般丝毫不收敛自己妖气的行为,无论何种情况,都会被视为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更何况,他如此大动干戈一路而来,指不定已经引起了多少有心人士的注意,甚至有可能将疾风白隼一族的位置暴露出去。
郑白诺缓缓将目光从山门上收回,落到那名青年的身上,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让隼缚卿滚出来!”
“大胆!族长之名讳岂是你——”
“我说,让他滚出来!”郑白诺猛地打断青年的话,抬手挥出一道狂风,卷起一块坍塌在一旁的足有半个成人高的落石,直接朝山门的方向砸了过去。
巨大的石块周遭缠裹着狂乱的龙卷,从两个青年的头顶上掠过。他们惊呼一声,立即一左一右散开,巨石轰得一声在山门上撞得粉碎,如同撞在了洪钟之上,刹那间迸发出一阵堪比山崩的轰鸣。碎石四散纷飞,两个青年好不容易才没有被余威波及,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越发震惊。
眼前这个青年施展的果然是疾风白隼族的天生能力——御风。但他的妖力之强,与其所展现出来的余威,完全不必族中年青一代的任何一个人要差,甚至有隐隐压他们一头的趋势。方才那巨石若是径直朝他们脸上而来,他们能不能反应过来躲开恐怕都是未知数。
此子,究竟是谁?!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郑白诺的语气非常平淡,听上去并没有过多波澜,仿佛就如同寻常人之间随口的搭话,但听在两个青年的耳中却越发令他们止不住地颤栗。最先开口的那名青年咬了咬牙,朝身旁的同伴开口:“我用护山大阵拖住他,你回去找族长和长老们!”
说着,青年运转妖力掐指飞速地念了一句口诀,可就在他要催动阵法的时候,后头的山门却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在两名青年回身惊讶的目光中缓缓开启——
“没有那个必要。”
一个低沉的中年男音从门内传出,缝隙随着门的开启而增大,露出后头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男子剑眉如横,面相颇有几分张扬,身着一袭长袍,长袍后头是一件用白色隼羽制作而成的披风。男子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远处的郑白诺身上,面沉如水。然而两名青年细瞧之下,竟发现自家族长从长袍内微微裸露出来的手竟死死地握着拳头,拳头之上隐隐若现的青筋与其微微的颤抖完全出卖了他。
族长的内心丝毫不像他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两名青年对视一眼,都从互相的眼底看到了更甚的惊讶与疑惑。
“你们退下吧。”隼缚卿深深地吸了口气,朝两名青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迈开脚步,朝郑白诺走去。
每踏出一步,隼缚卿的动作就更慢一分,而他脸上勉强维持的冷漠也随着他迈出的步伐而逐渐出现裂痕:“诺儿……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回应隼缚卿的是郑白诺瞬身而起所化作的一道残影。强盛的妖力在刹那间迸发,宛若螺旋式冲出,隼缚卿只觉得前方的郑白诺几乎是在刹那间就失去了踪影。
隼缚卿眉头一皱,朝着前方一拳挥出,而就在他拳头甩出的刹那,郑白诺的身影在他面前现出,只见后者的鹰爪朝下挥出,狠狠地抓在隼缚卿的拳头之上。妖力的波动从两人碰撞的中心处崩裂而出,卷起一股劲风朝四方扩散而开,甚至将地面之上的碎石直接撞作糜粉。
郑白诺一记被隼缚卿挡下,眼底无波无澜,借力在空中旋身半圈,腾出来的另一只手猛地朝下方劈来。羽毛之上还残留着的鲜红在刹那晃了隼缚卿的眼,妖力的灌注使那顺滑的白羽在刹那间转化成削铁如泥的利刃,朝隼缚卿当头斩下。
隼缚卿身子微微一偏,避开月色下那抹寒光,手指成剑,点在了郑白诺的羽翼之上。这看似轻柔的一点,却令郑白诺轻哼一声,身形朝后方倒退了数尺。隼缚卿脚下一动,彻底拉开与郑白诺之间的距离,眉间是几分凝重:“诺儿,你身上的妖力,是怎么回事——”
隼缚卿问的不是郑白诺为何二话不说对自己出手,他为了断郑白诺的念,让人烧毁山海客栈是事实,也猜得到郑白诺肯定会因此对自己产生不满与怨怼,所以他并不意外郑白诺的态度。但他现在意外的是郑白诺身上所散发的妖力波动以及他毫不掩饰的煞气,那显然不是因为心中的杀意转化而来的东西,而是带了几分走火入魔的性质。
诺儿不对劲!
这是隼缚卿心中的第一反应,他细细一看,这才终于注意到郑白诺的眼珠已经完全演变成了妖瞳,而他身上还带着鲜血的气味。
“这是……隼正?”隼缚卿在判明了那鲜血气味之时,心中一惊,不由得猛地开口:“诺儿,隼正他怎么了?!”
郑白诺轻盈地落在地面之上,听到隼缚卿的发问后,呼吸更加沉重了几分:“他死了。我杀的!”
“你?!”隼缚卿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之中竟是带了几分震怒:“不过是纵火将客栈烧毁而已,而且根本没有伤及人命,诺儿,你何必施如此辣手?”
“你闭嘴!”郑白诺怒喝一声,抬手挥出一道风刃,打断隼缚卿的话。
风刃带着仿佛要将一切切割成两半的力量朝隼缚卿横扫而来,他咬了咬牙,却是并没有任何躲避的意图,径直抬起双手,直接以自身强大的妖力化作一把利刃,在一声轰鸣中将风刃断开。
狂乱的风在刹那间崩裂,四散而开,在空旷的山谷中爆发出如同鬼魅那凄厉呐喊般的声音,听得人脑袋发懵。山门内那两名青年死死地咬着牙,听得直皱眉。
乱流四下飞窜,化作无数肉眼无法见到的细微利刃朝八方散开。隼缚卿微微抬起手,将迎面而来的风刀隔绝而开,然而远处的郑白诺却没有任何躲避或抵御的意图。风刀在他俊脸上刻出数道血痕,他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朝隼缚卿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没有伤及人命?”
郑白诺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在狂风之中本该被淹没的声音此刻却格外清晰地出现在隼缚卿的耳边——
“金子阡是妖,所以他的命自然不算人命。对么?”
隼缚卿微微一怔,显然有些听不明白郑白诺这句话的意思,他抬了抬头,眼底带着几分疑惑:“诺儿,你在说什么?”
“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郑白诺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下来。
而仿佛是在回应着郑白诺一样,盘踞在他周遭的狂风也在悄无声息之中偃旗息鼓,那股环绕在他周遭的妖力与煞气更是在这刹那之间完全内敛。天地之间似乎在这一刻归于平静。
隼缚卿心中一噔,看到如此的郑白诺,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反而更加不安。郑白诺眼底的疯狂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双妖瞳之下深深的悲伤。
“这疾风白隼一族族长的位置,于你而言,究竟是什么?”
面对着郑白诺平静的发问,隼缚卿一时之间竟没法回答,到嘴边的话语最终都还是无法道出,完全哽在喉间。
“这族长的位置,对你来说是荣光,是地位,是力量。这疾风白隼一族的血脉,于你们而言,是传承。”郑白诺终于在距离隼缚卿只有一丈之遥的地方止住了自己的脚步,他对上隼缚卿的双眸,声音低沉而带着万般的沉重,“可对于我来说,这疾风白隼的血脉,却是枷锁。”
而就在说完这句话的刹那,郑白诺眼底的疯狂再度燃起,可怕的妖力瞬间爆发而出,他在长啸一声中张开了双臂,羽翼舒展而开,雪白的羽毛与残留而下的鲜血交织成一片灼目。
隼缚卿在如此近距离之下显然被郑白诺突然爆发的妖力逼得生生后退数丈,妖力的相冲使他胸前一闷,险些一口血在嘴角边溢出。然而他一口腥甜吞下,根本顾不上自己,朝郑白诺看了过去。
随着郑白诺张开的双翼,一个虚影从他身后隐隐现出,那是一头足有三人之高的白隼,舒展而开的羽翼足足有三丈之长,嘹亮的鸣啼响彻夜空,环绕在山谷之间,却充满了悲伤与无奈,如同孩童般的鸣泣。
隼缚卿抬头对上那巨大白隼的双眸,一时之间竟有些痴了。那双虚幻的妖瞳里充斥着太多的情感,复杂得令他一时之间竟没办法完全辨认。可没等隼缚卿细细去瞧,身后的山门里头传来一声疾呼——
“大胆,明明已经被逐出族门,还竟敢深夜来此,甚至要对你父亲下手!”
隼缚卿一惊,回身朝山门中飞出的几名族中长老急急开口:“承叔,住手!”
变故来得太快。几道身影甩出数道妖力凝聚而成的风刃,朝虚影斩去。白隼的虚影丝毫没有躲闪,生生受了那数道风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鸣啼。郑白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脚下踉跄几步,却依旧挺直了自己的身子。
那几位出手的长老落在地面之上,对视一眼都皱了皱眉头,看郑白诺这副模样,竟然没有对隼缚卿出手的打算,那他究竟想做什么?
“诺儿,你想做什么,不要!”已经隐约猜到了郑白诺真正意图的隼缚卿声音越发颤抖,眼底的血丝越发闪现,他几乎是带了几分哀求地开口:“不要——”
在这一刹那,郑白诺那被血色镀上一层红的妖瞳突然还原成人类的双眸,他嘴边的笑容苦涩而酸楚,那声从未在嘴边出现过的呼唤如今显得遥远而又虚幻:“父亲……”
“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与你无关。”
郑白诺最后一句话宛若惊雷在隼缚卿的耳边炸响,却被眼前的一道血光完全吞没。
那虚幻的白隼在一声凄鸣之中化作血光,轰然炸开,如同被逼至绝境的野兽在绝望之中爆体而亡。郑白诺的身子也在刹那间崩裂出数道血芒,浑身的经脉在刹那间断裂,臂膀之下的羽翼在所有人骇然的目光之中断裂而开,白色的羽毛随着攀至顶点后突然溃散的妖力一同炸开,如同漫天的飘雪,只是这雪,是殷红的。
鲜红的血柱如同迸溅的泉涌在风中散落成血珠,将方圆数尺的地面完全染透。
伴随着隼缚卿撕心裂肺的呐喊,血光险些将半壁夜空都点亮,星辰在这一刹那仿佛都失去了光彩——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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