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真的是芸姨么？”
琼玉的提问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隼彦承眼中最后一道光都消失，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不是她。那对族人因为撞见我儿与隼音通奸，所以——”
其实不用隼彦承再说，当琼玉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众人就已经猜到接下来的事实发展。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一直没怎么出过声的沙比啧啧称奇：“明明是家门不幸，还非要嫁祸于郑芸母子，这就是疾风白隼族吗，爱了爱了。”
这话听得隼彦承和隼缚卿是只觉得脸火辣辣地疼。
“呵！”姜允司冷笑了一声：“隼诺溪的年龄依旧对不上，在芸姨他们被赶出氏族之后，至少还过了两年，隼音才怀上隼诺溪的。请问这中间隔着的这两年空白是怎么来的？大长老，不如你这对……这对璧人出来与我们当面对证一下？”
姜允司本来是想说“狗男女”的，但他看了下方奄奄一息的隼诺溪，撇了撇嘴，最终还是改了口。
隼缚卿却是摇了摇头：“阿音在今年年初就已经去世了。至于溪儿的生父隼缚博……”
姜允司眉头一皱，出声打断：“你不要告诉我，他死了或者是失踪了！”
隼缚卿被姜允司这一窒，微微一愣，眼中虽带着些许的惊讶，却还是点了点头：“他在一年前就消失了，从后山的禁闭室里头……”
姜允司暗地里嗤了一声：“我能问问他为什么会在禁闭室里么？”
“是我将他关在里头的。从将郑芸逐出氏族的那一刻起——”隼彦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郑芸：“他已经在禁闭室里呆了二十余年了。杀害族中同胞是重罪，即便没有外人知晓，依旧要重罚。这是他必须要承受的……”
“哦……”姜允司挑了挑眉，再次开启自己的推理：“也就是说，在隼缚博被关在禁闭室里的这段时间，隼音依旧会偷偷去看他，并且在这期间才怀上了隼诺溪。”
隼彦承的沉默与隼缚卿愈发沉重的呼吸声告诉众人，姜允司这个猜测完全正确。
“你其实当年就知道了，对吧。可你依旧没有选择我和诺儿，隼缚卿——”郑芸突然笑了，笑得讽刺，看着隼缚卿的眼底是无尽的落寞：“这一生并不是我们有缘无分，而是在你的眼中，只有你们疾风白隼一族，从来都是如此，包括到了现在，在诺儿选择了以死明志的现在。你依旧……你选择的依旧是你们一族的名声。若不是我们逼着你说出真相，你怕是又要再次隐瞒下去，我说得对么？那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还希望他回来继承你的位置，你配吗？！”
面对郑芸的字字诛心，隼缚卿没有反驳，事实上他也根本无法反驳。郑芸说得很对，他是一个好的族长，可“丈夫”与“父亲”这两个角色，他不配，确实不配。
说到情动之时，郑芸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双腿一软，若不是琼玉眼疾手快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已经瘫倒在地上了。隼缚卿见状，脸色一变，想要上前查看她的伤势：“阿芸！”
郑芸伸出手背抹了一把嘴边的鲜血，面对隼缚卿上前的搀扶，她并没有拒绝，只是目光里带着一撮越烧越旺的火焰，那尘封了多年的怨与不堪在此刻顷刻爆发。隼缚卿从琼玉手中接过郑芸，将她拥在了自己怀中，郑芸将脸埋入隼缚卿的怀中，浑身都在颤栗，隐约能听见她的哽咽声从隼缚卿胸膛处传来，带着细微的颤栗和极致的克制。
姜允司最害怕看到这种场面了，若是平时他一定拒绝这碗狗粮，甚至会开口让他们滚到别处秀恩爱，别碍着自己的狗眼。但目前的重点显然并不在他们身上，姜允司转头朝大长老摇了摇头：“大长老，你可真是罪孽深重啊。”
“老夫明白。”隼彦承苦笑了一声：“为了疾风白隼一族的名声，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笑。”姜允司冷淡地抛出了两个字，随后再度开口：“你应该感谢芸姨这么多年没将这件事公诸于世。但凡她透露一个字，你们疾风白隼一族的名声早在数十年前就毁了。”
隼彦承虽不愿承认，但姜允司确实每一句话都说得言之凿凿，郑芸当年再如何落魄也是人族的灵女，即便对外公布是被疾风白隼族逐出家门，也一样拥有着信服力，但凡她说出真相，这件事绝不可能被隐瞒至今。
“大长老，我再问你一句。”姜允司没有给隼彦承太多反思的时间，继续往前迈出一步，目光越发犀利：“隼缚博真的是单纯的消失了吗？”
“什么……”隼彦承微微一愣。
“不如我换个问题吧！”姜允司目光重新回到隼缚卿的身上：“隼族长，隼音虽然与人通奸，但对外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应该比谁都要更清楚，她真的去世了么？”
被隼缚卿抱在怀中的郑芸感觉到前者的呼吸一窒，他环住自己的双手似乎也在不经意间加大了几分力度。郑芸默默地闭上了双眼，而姜允司等人在看到隼缚卿的反应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即便发觉所有人看着自己的目光都越发变味，隼缚卿的脸色依旧非常平静，他平稳地叙说着这一切：“没错，阿音一年前发现了我其实早就知道当年的事，她苦苦哀求我放走付博。在这之后的今年年初，她离开族门，却被我发现。她以死相逼，我只能答应她，让她服下假死的药酒……这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隼缚卿这段话说得平静，其中并无波澜，然而就是这番平静，才能衬托出他这段时日的心死。
“缚卿……这，这是真的吗？”隼彦承的脸上是万般的震撼与惊讶，他一直认为自己儿子是自己逃出禁闭室，心想着终究是骨肉，便随他去了，只要不再回族中，自己就当没生过这个逆子。可不曾想这其中居然还有隼音和隼缚卿掺杂其中……
姜允司看着隼缚卿的目光无比复杂，都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该翻白眼。
明知自己被NTR了，还要帮对方养儿子，不仅养了快二十年，甚至还在最后帮对方制造死亡的假象，让他们双宿双飞。天哪这是什么“博爱”精神，换到现代简直是要被钉在网络墙上“歌功颂德”的好么？
突然，姜允司发现身畔的沈傲青脸色有些诡异，姜允司不由得用朝他抬了抬下巴：“沈公子，你怎么了？”
沈傲青朝隼彦承和坑底下的那头巨隼分别瞥了一眼，最后目光定格在后者身上：“隼缚博在二十多年前杀了同族之人，大长老将此事嫁祸给郑兄的母亲。而他，在昨夜，也残杀了族中的同胞，并以同样的方式嫁祸给郑兄——”
说到这里，沈傲青的神色之间尽显厌恶：“不愧是血脉相连，在这一方面的精神，可真是传承得完美。”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
姜允司简直想为沈傲青鼓掌。听听，这神补刀，嘲讽与诛心程度我给你满分！
不知是孔瑄的回仙术起了作用，还是沈傲青这番话斩断了脑海里的最后一根弦，巨大的白隼发出一阵嘶鸣的尖啸。瞬间迸发而出的妖力让孔瑄眉头一皱，不得已收了法术。
琼玉看着这一幕，抬手甩出一道仙气，化作一座巨大的半透明囚牢，直接当头罩下。琼玉法决一个转换，被困在牢中的巨隼妖气竟是生生被她逼了回去。只听琼玉扬声冷笑：“隼诺溪，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我偏生不会让你如此简单就死去，你造下如此多因，总要收成你的苦果！”
说罢，抬手轻轻一托，仙光在巨隼底下现出，化作莲花将后者托举而起，带出了地面。莲花叶稍稍合起，随后再次轻轻舒展而开，人形的隼诺溪出现在众人面前。琼玉将隼诺溪扔到隼彦承和隼缚卿的面前，轻吟道：“大长老，你孙子的命，是否值一千两？”
姜允司默默地吸了一口凉气。
不愧是咱们山海客栈的女人！有我的风范！
隼彦承几乎是整整沉默了五次呼吸的时间，才反应过来琼玉的意思。他犹豫着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却被琼玉扬声打断——
“不接受讨价还价。你们疾风白隼族若是还想要留这种灭杀同胞的私生孽种，那就拿出一千两！”琼玉面对着隼彦承的面如土色，嘴边挂着一抹柔和的浅笑：“一千两。买你们疾风白隼族继承人的性命以及你们疾风白隼一族的名声，还能赔偿我们山海客栈的损失。这笔买卖，不算亏吧！”
琼玉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在威胁他们如果不给钱，就把这件持续了二十多年的丑事全部宣扬出去。既然你们疾风白隼一族如此注重名声，那就花钱来买吧！顺便还能救救隼诺溪的命——当然，前提是在知道这惊天秘密之后，疾风白隼族的其他族人还能心安理得地把隼诺溪当成下一任族长。
不过这并不是琼玉他们要思考的事，他们只管讹钱就好了！
“姑娘……我……”
“我只给你们三息考虑时间！”
琼玉眯了眯眼，柔和的笑意此刻挂在她那长相温柔的脸上，却是让隼彦承冷汗连连。最终，在琼玉倒数到最后一声的时候，隼彦承和隼缚卿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我答应你。”
隼彦承会答应并不意外。但琼玉倒是没想到隼缚卿居然也会应允。
反观郑芸，她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在隼缚卿开口的时候微弱地叹了口气。想来也是知道以隼缚卿这般性子，定然会认为隼诺溪变成今天这样也有他的责任。
在背锅这方面，特别是喜欢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这一点，郑白诺倒是像极了他的父亲。姜允司暗暗摇了摇头，朝血光里的郑白诺看了一眼。这一看才发现，血光已经开始有消散的趋势。郑白诺的身体也已经被完全修复，虽然一脸惨白，但至少身体上不再是支离破碎看得人心神慌乱的状态。
孔瑄朝被关在光笼里的隼诺溪看了一眼，不再理会他，朝郑白诺那头走去。郑芸和隼缚卿也急忙冲到郑白诺的身边，蹲下身子查看郑白诺的身体状况。好一会儿后，孔瑄松了口气，柔声朝郑芸二人道：“身体上的损伤基本已经被【通天石】的神力所修复，断裂的静脉也没事了。只是郑老大失血过多，依旧无法断定。”
“那还等什么！”姜允司皱了皱眉，朝脚边的沙比道：“死猫，先送我们几个回……”
然而话说到一半，姜允司才发现沙比并不在自己的脚边，却听到了沈傲青的声音：“大猫睡着了。”
转头一看，就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沈傲青怀中的沙比，后者此刻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呼吸顺畅地打起了呼噜。姜允司这才想起，这几日的反复穿梭已经把沙比的力量消耗到了极致，他能坚持到把众人一并带到疾风白隼族山门前已经很不容易了。
姜允司心中嗤了一声，现在一切真相大白，凭心而论他只想赶紧回客栈。可他们如今所在的云岚群山距离山海镇有近千里的路程。
隼缚卿深深地看了一眼郑芸，朝一直躲在山门后头的两个小青年开口：“愣着作甚。赶紧过来将诺儿太回族中，备上好的医师和药物！”
那两个先前一直躲在山门后吃瓜吃得起劲的小青年听到自家族长突如其来的吩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慌忙朝他们而来。
郑芸抬眼看了看隼缚卿，后者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轻声开口：“阿芸，诺儿这身子，还不能往外跑。我不奢求你们留下来，但至少要等到他伤好了再离开。”
隼缚卿几近哀求的语气让郑芸到嘴边的拒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罢了。
看到郑芸神色间不再是拒绝与疏远，隼缚卿几乎是喜出望外，险些失了自己一族之长的威严，他轻咳了一声，朝琼玉开口：“姑娘，我以疾风白隼族的族长向你保证，这一千两定然双手奉上。还请你将溪儿还给我们。”
琼玉很干脆，并没有再说一句话，解除了光笼。隼彦承暗暗松了口气，目光略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琼玉。活了这么多年，其实隼彦承也清楚，既然琼玉方才用仙力替隼诺溪重新凝聚人形，就意味着她已经放过了隼诺溪。
隼诺溪始终是他们的人，而且变成今天这样也有他这个大长老一半的责任。她要隼彦承做出一个抉择，是自己孙子的性命重要，亦或是疾风白隼一族的名声和族规更重要。
这一千两。只不过是她给隼彦承的一个台阶。
如此心思透彻的女娃，跟她比起来，自己这百年都是白活了。隼彦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朝琼玉鞠了一躬。琼玉却是身形一闪，避开了他的行礼，淡淡地抛下了一句：“你需要行礼的不是我，而是她。”
琼玉朝郑芸抬了抬下巴，隼彦承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了郑芸的身上，后者低沉着头，似乎并没有听到琼玉的话，也并没有跟隼彦承对视的意思。隼彦承迈开脚步，走到郑芸面前，站定后，深深地鞠了一躬：“郑芸，是我疾风白隼一族愧于你们母子。如果白诺愿意——”
“他不愿意！”姜允司突然冷声开口，面色有些怪异。只听他皱着眉头道：“怎么，现在知道隼诺溪不可能继承族长之位之后就想起我们家老大了？早当初干嘛去了？！他是我们山海客栈的人，你要抢人也首先问问我这个当掌柜的吧？”
姜允司可没忘记先前发现【通天石】时这几个老不死还想抢来着，当时一个个一点都不在乎郑白诺会不会死，现在真相大白隼诺溪倒台了，倒是反应过来继承人只剩下郑白诺了？
被姜允司毫不客气地怼了一番，隼彦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道是被看穿后心虚亦或是被揭穿后尴尬。
郑芸朝姜允司递了个安抚性的眼神，缓缓开口：“阿芸与诺儿多谢大长老垂怜，但我母子二人早已在外逍遥多年，倘若再回到族中，反而如同被束了手脚。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很了解诺儿，他从来都是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疾风白隼族族长这个位置，他定然是高攀不起的——”
一番话说得疏远而客气，其中却掺杂了不容置疑的态度。郑芸的话并没有绵里藏针，却依旧让隼彦承和隼缚卿脸上如同被扇了一巴掌那样，疼得火辣。
“过去的事，就到今日为止吧——”郑芸眼帘轻抬，说出了那句一直藏在她心底的话，“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如今再追究当年的因，除了品出其中被时光沉淀了的苦涩之外，还有任何意义么？”
伴随着郑芸话音轻轻落下，躺在地上的隼诺溪突然发出了低吟。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隼诺溪的身上早就褪去了先前的那层疯狂与歇斯底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灰败，充满了死相的灰败。他趴在地面上，闭着双眼，死死地咬着牙关，可低沉而讶异的生意却依旧无法掩盖地从他的牙缝中一点一点钻出，痛苦而疯狂。
隼诺溪的声音越来越大，仔细一听竟是能听出其中那隐约的哭声……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句话反过来亦是如此。
琼玉目光如水，从隼诺溪的身上重重地扫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见她轻盈转身，轻轻地舒了口气，迈开了自己的脚步——
姜允司微微皱了皱眉，仿佛知道琼玉要离开一样，跟了上去。
月光下的身影被逐渐拉长，显得那抹倩影愈发萧瑟与孤寂。姜允司并没有说太多东西，而是轻柔地开口：“琼玉——别离家太久，记得回来。”
琼玉的影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良久，姜允司才听见她轻声的回应——
“好。”
伴随着风声而起，姜允司的面前已经没有了她的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