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绍章在田野边的沟壑里摸到了一个人。
这人满身是血,大白天赫然躺在大路上,血色与金色麦浪形成鲜明的对比,远处群山连绵,显得斯人好不孤寂。他像从麦田中爬出来的野鬼。许绍章愣了许久,最后放下手中的耙子,背起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可怜人。
艳阳高照,惹得汗水直流,大滴大滴地滚落进沙地,渍得脸生疼。他用力将背上的人往上颠了颠,奔跑的旅途中,偶然有石子卡进脚趾缝间,这一刻钟对他而言,慢得像千年。抵达远处的木屋后,迅速寻来了村里的郎中。万幸伤口皆不致命,但需要时间治愈,应耐心调理。
那人静悄悄地躺在床上,许绍章为他擦了身子,而他昏睡将近七天。
当他醒时,便告知许绍章他姓贺,名思亭,来自皇城。这位少年言语不多,许绍章亦是沉默寡言,二人之间更多是沉默。木屋塞下两人颇为拥挤,每当贺思亭向他寒暄,许绍章只会眼神飘忽,因他听得出少年骨子里的书香气,举手投足之间风雅无限,自是出自名门望族。许绍章本身甚至与整个村庄格格不入,少了些淳朴大方,反倒像添了重色油墨的画卷,深沉且无言。
那日,满月当头,许绍章领着贺思亭来到月下,仍旧少言寡语。贺思亭笑了笑,不断地讲着故事,变着法子与许绍章聊天,和他对许绍章的故事也好奇极了,宛若他在柔化一块粗糙的巨石
“许大哥。许大哥,我来自皇城,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之所以沦落此地,是因朝野动荡,圣上龙体欠佳,加之皇子之间的权势之争…”
他生怕自己的身份把许绍章吓坏了,谁知,许绍章只是微微点头,回答道:
“思亭气质非凡,自是不一般。而这地偏僻,有些时候,连先皇驾崩之事都隔着两三个年头才能知晓。只是陋舍招待您,着实是委屈三皇子了。”
贺思亭不等伤完全养好,便拿着锄头跟着许绍章一同下田。起初许绍章在他耳边不停唠叨,眼睛片刻不离,生怕他伤口再次撕裂。谁知,这少年身体健壮,无奈,许绍章只能啧啧“埋怨”青年人的体魄就是不一般。
那日,二人打着灯笼,一道来到河道旁。
“小心,别往深处走。就在这岸旁洗洗身子。除非水性好,不然千万别冒着个险,这几年溺水的人也多…”
许绍章将清水淋满全身,天上玉盘将月光倾泻而下,铺在他的全身,像将河流穿在了身上,宽广的肩膀似乎能扛起整片天空,健硕的身板与动人的线条…
贺思亭摇了摇脑袋,他看看天看看地,最后仍然不知该看向何处。
许绍章突然光着身子朝着自己走来,他温热的手抚过贺思亭的后颈,另一只手在头顶浇下清水,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间,以逗弄小孩儿的语气调侃他:“瞧,这还有些泥。多大的人啦…”
贺思亭猛然抓住他的手腕,许绍章挑眉,为自己无意识的语气感到亏欠,对方毕竟是当朝三皇子,便不自主地闭声,不再言语。
二人相对无言,许绍章掉进贺思亭深邃的眼眸中,随后惊醒。体内一阵难以言表的感觉在心中翻腾,似要溢出心田,诡异得很。
他们一人一盏灯笼,伴着绝美夜色,摸黑走到木屋。
暧昧的气氛早已散去,许绍章将其抛之脑后,甚至不敢再回想那时的片刻细节,那像洪水猛兽,似要吞食了自己。
自打贺思亭能够下地走路,他便竭力要求与许绍章同睡一屋。恐怕是听在养伤时,许绍章皆是缩在板凳上过夜,良心实属难安。
“许大哥,这么多年,您可有婚配?”
“思亭有所不知,穷人家娶不起媳妇。但是…曾经有一女儿,也是在田野间捡来的。被人抛弃在山沟里。”
贺思亭不敢再问。
“只是,她在五岁那年因热病先走了。我常想,要是她在该多好。如今,快八岁了吧。”
贺思亭扭头,借着月光看见许绍章眼里有泪。
“你日后会如何打算?”
贺思亭回答道:“我与太子早已是不共戴天。再回皇城,只是自寻死路。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许绍章微微点头,他自觉嘴笨,不敢多说,也不敢提些身为来自年长一辈的观点与看法,这些势力与势力的对弈,他是畏惧的。他满怀心事睡着了。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腰部却被贺思亭紧紧地抱住,难以动弹。许绍章试图小心翼翼地挣开他的魔掌,却无济于事,最终落得满身是汗。
他轻声唤贺思亭,趁他稍有松懈时,立马翻了个身,却又被抱了个满怀。这回是面对面,距离之近,能细数对方漂亮的睫毛数量。
许绍章突然想起,贺思亭睡觉是出了名的难叫醒,便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与他紧贴着身躯。他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那股昨日异样的情绪再次席卷心灵,什么东西快要溢出,他束手无措地看着浪潮向自己奔来。
最后,当贺思亭换了个姿势,翻过身去时,许绍章捂着自己的裆部,迈着小步子害羞地跑出屋。
中午,艳阳高照。许绍章坐在小丘上的樟树下,吃着从田间摘来的野果。他见贺思亭的身影走向自己,不自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定睛在他身上。
贺思亭的身板高挑,风度翩翩,竟然为正值入夏的时节带来一阵春风。
他们坐落在金色麦浪前,放眼望去,好不震撼。远方金灿灿的太阳审视着大地,青葱树木绽放生机。这时贺思亭转头看向许绍章,将他也纳为美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双因操劳而刻下痕迹的双手,坚实的背影,黝黑的皮肤,他望向麦田,眼神如深海、如银河,他从前经历过什么呢?是什么能一个人从稚气未脱的少年人,变成如此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或者,是什么让他如此忧愁。他的眼中总是长存悲悯,他与这个世界的确是水火不容,而作为孤独的一份子在田野游荡。贺思亭有一种迫切的欲望,他极想陪伴他。
许绍章感受到视线,对上贺思亭的双眼。贺思亭往前,在他唇上印上了一吻。他只是随着心意而行动着,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注定接吻。
如今税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各地动荡不安,隐约有举旗造反的迹象。
贺思亭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与一大势力的首领结交,真地表露出自己的身份,并杰出地与四方骚动的权势斡旋,从而成为众人心中的领袖。而此次反叛将是历史上不可磨灭的大浪。
只是,贺思亭犹豫着。至始至终,都在犹豫着。田园风光无限好,如此自然、逍遥的状态,他已很久未能尝到。而最令他不舍的,还是许绍章。半年以来,他是依赖着许绍章在田野立足。他明白,更深一层面的情谊在汹涌。
许绍章是众多选择的其中之一,是最耀眼,最诱惑人的。可倘若他不回皇城,母亲、妹妹,若真将皇位交于太子的手中,还不如把国土喂给畜生。
当贺思亭问许绍章该如何是好时,心想,哪怕许绍章只是犹豫,若是说任何否决的字眼,他便不会走。
许绍章听罢,继续干着手中的事,像二人最初相见,眼神飘忽,不知如何回答。随后,他回头,来到贺思亭面前,粗糙的手抚上他的面庞,说道:“为何问我?我只是一介草民,而您是当今三皇子,自然有许多事需要考量。我的话语如粪土,不需半分垂怜。这里随时欢迎你。”
贺思亭握住他的手,说道:“绍章哥,只是因为不舍。不舍木屋,不舍麦田,更不舍得你。”
微风徐徐,麦穗低头彼此耳语。正值黄昏,夕阳西下,余晖流露最后的光彩,红霞布满天空,在远处与黑夜交融。
人因泥土而生,最终回归泥土。他们在田野做爱,就着夕阳做爱。
“两年。我会再来。”
————
三年后,许绍章挑着担进城,他与众人招呼着,街坊四邻时而奔出几个头发毛茸茸的小孩儿,与他嬉戏,人群熙熙攘攘,充斥着商贩的叫卖声。
他歇了工,在一老婆婆的铺子下喝茶。
“可娶媳妇没有?”老婆婆打趣着问他。
“没呢,哈哈。”
“诶,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她碎碎念着,又招其他呼人去了。
许绍章坐在木凳上,品着杯里的茶,却觉苦涩不已。即便身旁人声吵杂,可耳边只留风声,一片荒芜。
一旁坐落着几个来自京城的“阔公子”,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政事。
许绍章不自主地插话,道:“二位公子,可知三年前起义一事?”
这个问题正巧碰了他们的兴致,大谈特谈起来:“如今税收降低,自是归功于那次大动干戈的起义。只是一年前,太子登基后,自是得找个顶罪羊。谁知,那农兵的首领竟是当年的三皇子。众人皆知,太子与三皇子向来不和…说来也奇怪,明明早应当命丧黄泉的皇子,竟摇身一变,带着数量庞大的农民起兵造反。看来,这让当今圣上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那当年三皇子…”
“害,能活得成吗?留个全尸就不错啦。”
许绍章来到田野,又一年,麦田成熟,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金灿灿的。
不知从何时起,他又是孑然一身,守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长出新生的田地。而贺思亭呢?他不得不变成生命中流逝的星。再想起时,只是无尽的悔恨与可惜,以及那份沉甸甸的爱意。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