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份往事

家中的仆从大多被遣散了,虽然本来就没多少人,但袁绍还是大度地给了他们自由,并发了可观的遣散费。他的衣着已经从原本的丝绸变成了质朴的淡色粗麻素衣。家里并没有太多的哭声,但众人都默契地轻声细语,维持着深潭一般的幽静。
如今袁绍已经辞官,再稍稍打点一下便可回汝南了。随行的人依旧是那三个——阿碧,春二,还有孟阿妱。
与上次不同的是,孟阿妱穿着春二的衣裳。
趁着主家不在的空当,阿碧轻轻拍了拍孟阿妱的肩膀,认真地说:“我虽然不知道你和主家说好了什么,但有些事情你应当知道的。”
“我知道。”孟阿妱回答得斩钉截铁,却还挂着淡淡苦笑,“阿碧姐姐,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她当然没有了。她对主家的感情本就是同情与怜悯多过男女之情,这份同情甚至超过了当下,扎根于远远的未来。虽然她也不晓得未来到底会怎么样,但现在他对自己好,自己就得认着。
这次赶路明显比上次更急促,快马加鞭的颠簸感让孟阿妱感觉胃部一阵翻涌,她有几次想请求车夫暂时停下,但只要余光扫到一旁的袁绍便又把这个提议咽了回去。是了,他得快些回家。孟阿妱捂着肚子尽力去闭目养神,但紧皱的眉头还是无法展开。
自己到底在较什么劲啊。
如此马不停蹄地赶路,依旧是过了一日一夜才回了汝南。这一回总算是没有那么多人来迎接了,袁绍下了马车便直奔正厅,孟阿妱没有跟上去。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原本的眩晕感竟成了来自小腹的一阵阵绞痛。仅仅是站立在地上都觉得两腿发软。
她艰涩地抬眼,看见了主家的背影。
她得跟上去。
正准备迈步的孟阿妱被阿碧抓住了手臂。
“阿妱!”阿碧轻呼,“你……过来!”
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一会儿,阿妱总算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捂着肚子和阿碧一起坐在柴房里。虽然已经处理妥帖,但她的脸色依旧是苍白如纸,腹部的疼痛也不曾减轻。
连说活的时候嘴唇都会忍不住发抖,阿妱没想到这次月经会来得这么猛烈。虽然初到这里的时候还不太能稳妥处理,但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而这次却不一样,没有了止疼片支撑,她也只能用蜷缩身体这样的动作来减轻痛苦。
“阿妱,你等等,我刚刚去厨房那里烧了点热水,喝点水就好了。”阿碧温柔地安抚着身旁的女孩,并且搂着她的肩膀让人支撑在自己的身上。她似乎当真就是孟阿妱的姐姐。
阿妱没力气回答,只能轻微地点点头。
阿碧的轻柔声音从头顶传来:“阿妱,你像我妹妹,一样的调皮捣蛋。”
她顿了顿,忽然放松了下来,开始像讲故事一样地诉说起来:“我啊,其实家里真的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他们都好乖好乖,我跟着家里人一起干农活,一起下地,就为了能让他们吃饱些……后来啊,村子里闹了蝗灾,好多人都饿死了。活下来的人呢,就拖家带口地往外逃……逃到司隶的时候啊,那时候我八岁,弟弟妹妹们都还小。我爹说太小了卖不出去,就只好把我卖了,卖给一个过路的汝南富商。阿妱,你知道吗,我在那户富商家里做事的时候,那家人痴傻的小少爷总是有意无意地来碰我,看见我弯着腰打水就对着我傻笑,嘴巴里的口水都掉出来了还浑然不觉,我差点用手里的水桶去打他。”
听见这样的描述,孟阿妱不适地发出一声闷哼,她已经想象出了一个满脸写着垂涎的傻子,对着一个弯腰打水的少女流口水的下流样子了。
阿碧搂着阿妱的手加大了力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脑海里出现了更多不好的回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就这么忍着过了很多很多年,心想着总能忍过去的……结果后来有一天,我真的打了他。”
孟阿妱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虚弱地问:“为什么?”
阿碧抿着嘴唇停顿了须臾,而后才露出仿佛早已不在意的苦笑着回答:“他把我拖进了房间里,扯我的衣服。”
孟阿妱没有接话,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她忽然觉得自己小腹的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她似乎对痛觉的感触减轻了许多。
“所以我打了他,还踢了他。然后,那家的主人主母生气了,叫人把我打了个半死,丢在外头自生自灭。阿妱,那时候我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我不怕死的,但我有个遗憾,就是不知道我的弟弟妹妹们现在怎么样了。”
孟阿妱微微抬起头,她看见阿碧的眼神变得很坦然,她似乎已经陷入了来自过去的漩涡,孟阿妱不忍打破她的这份宁静,但作为一个聆听者,她应该恰当地提出一些问题将话题继续下去:“是主家救了你吗?”
听到问题的阿碧没有立刻做肯定回答,但过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她说:“我看见了的。一个少年郎从一匹高大的棕马上下来,虽然那时候我奄奄一息,看不真切那人的面目,但他的确过来看我了。等我醒过来,就已经在袁府了,他们都说我是被公子带回来的,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我活不成了,没想到我还能醒过来,身上大多也只是皮外伤。只可惜那时没能当面道谢便开始干活了,过了好久都没能见到公子,我想,他可能早就忘记这件事了。”
说到此处,阿碧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孟阿妱轻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暖呼呼的。
“所以我后来见到主家,就下定决定一定要报答他。”阿碧下意识地握了握拳,脸上露出了坚定的表情,“我虽然不能像男人一样为主家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但我可以尽力让他过得好些,开心些,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她又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一个故事讲下来她的神情总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孟阿妱知道,这代表她所有的真情实感都显现在自己面前了。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阿碧姐姐,你怎么就知道救你的是主家?会不会是其他人呢?”
阿碧见孟阿妱的表情已不像方才那么痛苦,也吐了吐舌头:“我可是考证过了,这几位公子里只有主家最为仁爱,我才不会认错自己的恩人呢。”
然后,她又冷静下来,认真地直视着孟阿妱的眼睛,说:“所以,阿妱,你一定,一定一定,要照顾好主家。”
孟阿妱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气氛显得极为庄重,就算环境只是在一间小小的柴房里。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份承诺变得神圣起来。孟阿妱正为这样凝重的氛围感到局促不安时,阿碧突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
“啊呀!我在厨房烧的热水!我忘了!”
而后孟阿妱目送着这位姐姐手忙脚乱地小跑出去,留下她一人还坐在原地发愣。
阿碧的温度还残留在她的手心里,但她交给自己的似乎并不止这份即将消散的温暖,还有一些别的消散不了的东西。
孟阿妱想,她会紧紧握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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