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坦看见克莱尔时，是在昏暗的酒馆内。他额头上无法泯灭的时间痕迹与那双朦胧的蓝色眼睛，让他像被雾气围绕的小船，在无垠的大海上不知目的地航行。
此后，克莱尔成为酒馆的常客。从前崔斯坦只是在吧台后看他坐下、饮酒、离开，不知不觉，克莱尔坐得离他愈发接近，近到能看见因被酒湿润而显得晶莹的唇，能细数他扎起的发丝中白色的叛徒。
一开始，克莱尔只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将想说的与杯中美酒相融，他们彼此暗中打量，却谁没都有扯破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布。克莱尔身上满是灰尘，头发凌乱，即便如此，崔斯坦仍然以一种奇妙的角度欣赏他。他很特别，崔斯坦明白，是他几十年以来遇到过最特别的人。克莱尔无法言喻的气质给他一种微妙的想象——他从深海而来。
递上酒杯时，崔斯坦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海盐味。
渐渐，他们开始交谈，二人相见恨晚，在酒馆内把酒言欢，从太阳初升起，至皎月挂在树梢。时而激烈，时而沉默，双方的节奏与彼此契合。
“克莱尔，你想去哪儿？”崔斯坦正在擦拭酒杯，他问道。
克莱尔眼中一闪，却立即低下头，试图掩埋自己的向往。他没有说话，像被问到了痛楚。
崔斯坦看了他一眼，昏黄灯光下，秀气的鼻梁、好看的鼻尖，他心里倏然有种冲动，却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这冲动为何物。他没有打断好友的思绪，持续自己的工作。
“我想去…大海。我想去大海。”过了不久，克莱尔猛然回复道。他摇了摇手中的酒杯，看着深红色的葡萄酒在杯中旋转，像融化了的红色宝石。
“大海？”
这不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崔斯坦想到，去大海？应该是去见大海，或是去大海中游泳？去大海，少了一个动词，便如此奇怪，甚至有些诡异。
“嗯…大海。我想去那里，”克莱尔说道。
崔斯坦努嘴，点了点头，他将一尘不染的酒杯轻轻地放在一旁后，弯下腰在距离克莱尔十分之近的地方用手抵住下巴，修长的手指在脸上有节奏地点着。
“什么时候，和你一起去看大海。”
克莱尔嘴角勾起，放下酒杯，和他一样，用手肘作为支点，悠闲地将脸贴在掌心。他注视着崔斯坦的眼睛。
原本待着逗弄之意的崔斯坦被这双蓝眸看得有些手足无措，节节败退，他不得不承认，若是克莱尔随意在大街上摆弄风骚，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儿们准会被他浑身上下的诗意以及哲学气质而降服。
他们成为好友后，便时常在一起厮混，到处喝酒泡妹。最初，崔斯坦并不在意，可时间的流逝，带来令人畏惧的占有之欲。可，他在试图占有什么？他的眼睛？他的双手？他的红唇？还是整一个灵魂？
克莱尔与妓女缠绵，与此同时，崔斯坦怀里也抱了一个动人的女孩儿，只是食不知味。当他在她身上动作时，心思却飘到了克莱尔的身边，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眼前的姑娘一点一点变成克莱尔的样子，从眼睛到嘴唇，细长的双腿，骨节分明的手指，最后，在漂亮的锁骨处完工。
太疯狂了。这太疯狂了。
崔斯坦推开了女孩儿，用手捂着嘴急匆匆地跑出去，胃里翻江倒海。克莱尔也跟上来，不知他是怎么了，只能一个劲儿地抚摸崔斯坦的后背。
崔斯坦快要昏过去，这家伙竟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诱人。
他回家后，望着窗外的夜色想了许久。这种惹得内心激动不已的情愫已是少年时的回忆，如今，逐渐走向中年的崔斯坦，怎能容忍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在浪潮里没有方向地发疯。更何况，他们是男性。
不过，崔斯坦仍旧和克莱尔保持着亲密的往来，对他来说，不被克莱尔吸引是难以克服的一介难事。
一天，他们在城东一广场处附近路过。人群熙熙攘攘，似乎每个人都在酝酿着一件相同的大事。
“这附近是处刑场，”崔斯坦解释道。
“我想去看看。”
意料之外的回答。崔斯坦看克莱尔四处张望着，便领着他来到人群最终的目的地。一个身穿粗麻布织成的衣服的男子被牵着来到广场中央，断头台的底座早已被血染红，阳光走在刀锋上，男子的腿吓得瘫软，他能看到死神正举着镰刀站在一旁。
崔斯坦小时候被父亲相逼，从而观看过几次处决的场景。这使他一度将死亡妖魔化，将血视为来自恶魔的魔咒。只是年近中年，自然便摆脱了仅存在于臆想中的辖制。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奠定了他的漠然。
只是小场面，并且没什么兴趣。他决定转头看克莱尔。他下巴上细小的胡渣，与丧失光泽的金发，他的睫毛一扇一扇，也是金色的。
“他因与男人行苟且之事而被定罪…”克莱尔复述着军官的宣判，“处以死刑。”
崔斯坦不自然地回过头，看见士兵将男子按在断头台上，牧师则在一旁撒着圣水。午时，阳光让众人如站在炭火之上。带着孩子路过的妇人们，视此地为不祥之地，捂着孩子的耳朵，嫌恶地看着众人。数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肃，凑堆站在一块。
突然间，广场上人声鼎沸，众人的情绪可能因为毒辣的太阳而导致愤懑不平，对那个等待着死神镰刀的男子掷去最下等的咒骂。他们扔各色各样烂掉的瓜果，顿时石砖上满是残渣与汁水。
他们站在日光之下，却宛若受困于深海之中。崔斯坦耳旁混乱的叫嚣声，随着一阵微风飘去。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安静得出奇。他看向身旁的克莱尔，同他一样，成为海浪中竭尽全力逆流而上的两个局外人。他们与人群格格不入。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平静地将其景色尽收眼底，像大海，包容了一切。
这时，克莱尔对上崔斯坦的双眼。他们在海底相逢，两个如此融洽的灵魂看着彼此，久久不能自拔。崔斯坦想吻他，在这暴乱的人群中吻他。二人之间迸出火花，它们激烈的摩擦着，如大海向天空示威一般，他们与人群无声地对抗着。克莱尔牵住崔斯坦的手，在吵杂声中对他说了什么。说罢，便拉着他，一起狂奔。市区的景色成为余光中模糊地景象，从热闹的街市到安静的黑巷，离开了市区，来到空无一人的山丘旁。
逐渐，他们听到大海的声音，海浪拍打礁石，海鸥划过一角，青山成为大地的守卫，蔚蓝的海洋与天空则是大地的温床与难以企及的向往。
崔斯坦喜欢大海。因它是如此的包容，却在海底保持着温柔的死寂。它蕴育生命，也接纳死亡。
万物从它而生。
突然，他感到唇上的温热。克莱尔在吻他。
“你很不同，”他说道，“为什么如此吸引我？”
克莱尔将崔斯坦的发丝揽至耳后，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着。
“我来自大海，亲爱的崔斯坦。我来自大海。”
崔斯坦将手指插进他金色的发丝中，将他压向自己，不断地在唇上啃噬。他说：“我知道，你来自大海。”
他们在海浪声中做爱。崔斯坦也终于明白，原来，这份来自上帝的礼物，是海洋的味道。
当二人一齐奔赴高潮，可突然间，克莱尔痛苦地抱着崔斯坦，他的双腿逐渐合二为一。克莱尔不断低吼着，双腿之间原本的缝隙，在过程中化成一条凸起的线，最终形成一条尾巴的大致模样。它慢慢地变得愈来愈长，足有两米，其上青筋暴起，血管逐渐变为透明，通体涨得通红。在皮肤表层上能看见从腹部下方，源源不断有黑色的筋向上拱起，像是一条巨龙在海平面上露出背鳍。
崔斯坦吓坏了，可他仍旧抱起虚弱的克莱尔来到浅滩。他的尾巴上，一块块鳞片渐渐自肉中长出，是金色的。克莱尔痛得快没有力气，满头是汗。
“我来自大海…没有骗你。”克莱尔对他说道，“曾经，我爱上了人类。是大海丢弃了我…它夺走了我的尾巴。我与那个人相爱多年，可最终，他也选择了离开。”
克莱尔挽着崔斯坦的脖颈，金色的长尾巴在水中上下拍打着，溅起浪花。
“我想念大海。我想念家乡。我曾以为，再没有机会回归它的怀抱…可我不想离开你。”
崔斯坦眼眶酸胀，他吻着克莱尔的发丝，想对他说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崔斯坦留下的眼泪，与海水融为一体。
“我爱你。我不能奢求什么，只希望你幸福，克莱尔。”
他们吻别，一吻再吻。克莱尔想念大海，却也不舍崔斯坦。双方在心中痛苦的张驰着，险些要将他撕碎，他甚至厌恶起大海，为什么如此不就情面，他不想离开。
当崔斯坦遥望着远方金色的鱼尾在海平面上翻飞时，他心里有一块跟着克莱尔一起去了。
他会永远爱他，直至最后一天。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