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将军

远在北漠,沙场之上刀光剑影,两队人马黑白分明。狂风揽尘,掩住遍地血污狼藉。
身穿黑衣一方,正是大胤皇朝北上军,他们各个身穿铠甲,一手执枪一手持盾,骑在马上好不潇洒。领军为首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名将——林燕行,多以诡谲多变的兵法著名。
而此次位于义山的埋伏,可谓大获成功。
果然不足两个时辰,北上军便直逼北漠野兵退回老巢,躲进深山。
夜晚,林燕行携下属在军营喝酒同乐。此次胜利,为北上军攻向北漠的道路增添一分色彩。林燕行心中卓然欢喜,不禁斗酒百篇。下属们心中讶异,原来林大将军不仅战术超群,更是文采斐然。武将们大喜,就着明月星辰,与大将军一同把酒言欢。
在星河之下,言笑晏晏的林燕行好似披上一层银衣。与诸君同坐,他那与生俱来的大将之风就像蔚蓝的穹苍,海纳万物、大气凛然。他是军队中的定海神针,牢牢地把握着众人之心。
直待子时,众人回营歇息。林燕行手中握杯,立于营外仰望星空。过了许久,他抚上后颈,暗自摇了摇头。谁知,这一摇晃就瞥见一人正负手站在不远处。
“月亭?”林燕行瞧见对方看着自己,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他揽住对方的肩膀,问道,“怎一声不响地站在这里?”
月亭,正是骠骑将军贺月亭。北上五年,贺月亭也陪在林燕行身旁五年。期间二人携手趟过山川河流,策马行于北漠之上。五年以来,二人历尽风浪,如今情同手足。
方才贺月亭看着林燕行举目望星之景,思绪也飘向三年前的攻北首战之日。
那天战火纷飞,贺月亭听命率领骑兵向北漠野兵左翼进行包抄围剿。林燕行一军则直直面向十万野兵进行干扰防御。此次计策,便是由左翼与右翼暗中对野兵上下其手,而林燕行的任务则是充当诱饵,给予左翼右翼前进的时机。
第一次与北漠交战,最终打得平分秋色。唯有林燕行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军中太医频频摇头,恐怕大将军命不久矣。
随后一个月,骠骑将军贺月亭代林燕行上阵厮杀。贺月亭此人向来秉节持重,不知为何却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着实把自家士兵也吓了一跳。他一转从前温文尔雅之态,成为暴戾恣睢的杀人狂魔。
每次一回到军营,贺月亭便直奔林燕行营中静候。好似那个在沙场嗜人血肉的饿死鬼又再次堕为凡人。
贺月亭小时候被养在西域,打小无爹无娘。他生来天赋异禀,五岁时便可出口成章。在被贺家远方亲戚接回京城后,弃文学武。
由于贺月亭自小生活环境不同,他一不信三官,二不跪天地,三不服天子,从不信奉牛鬼蛇神。可那月竟朝军营中文绉绉的神棍讨来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傻兮兮地将它们系在腰间、摆在腕处。甚至在战场上他嘴里都念念有词。
众人对骠骑将军的异常感到不解,可摄于贺月亭之威,无一人敢上前询问。
一个月后,林燕行宛若一个溺水的孩童,从梦魇之中猛然惊醒。军中太医原本以为林大将军离开只是时间的问题,谁知奇迹再现。
“…月亭?月亭。贺霁风!”霁风是他的字。
林燕行叫了好几声,最后叫烦了,干脆一拳敲在贺月亭的脑壳上。
贺月亭这才回神,对上林燕行的双眸,笑了:“燕行兄今日好暴躁,把霁风都锤疼了。”
林燕行又狠狠点捣点捣贺月亭的脊梁骨,随后道:“要不要来我帐内再喝一盅?”
二人伴着清风入了帐中,席地而坐。林燕行首先起身,敬了贺月亭一杯,“月亭,今日多亏有你。”
“大将军这是哪里的话。”
“你手下的士兵皆是骁勇善战,你也有勇有谋,不愧是我大胤不可缺的大将啊。”
林燕行想起今日在战场上,贺月亭又为自己拦下一箭,他心存感激,却发现贺月亭手上缠着白布,偶有血液渗出。
“你的手?”
“无事。”贺月亭握了握拳,表示并无大碍。
可林燕行甚是担忧,不听贺月亭的劝说,自顾自地接了一盆水,说是帮忙处理伤口。
“这是你自己包的?”林燕行挑眉,指着手上瞎胡乱缠绕的白布问他。
贺月亭抿着唇笑了,随后答道:“小伤。”
林燕行转了个话题:“今天北漠那群蛮子简直凶神恶煞,一个个恨不得剥我的皮,饮我的血。要不是你替我拦下那箭,我这条老命可就不保了……等等,贺霁风,这是小伤?”
贺月亭的手掌心血肉模糊,伤口极深,像是被剜了一块肉似的。
林燕行仗着年龄大,伸手扯了扯贺月亭的脸,佯装微嗔:“撒谎。”
“受伤怎么不找太医?”
“没腿吗?还是有病?”
“即便是‘小伤’也要处理。瞧你刚才那坨白布,怎么,包猪肘呢?”
这小混蛋之前就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古人那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他身上一点儿都没见着。
贺月亭撑着脑袋,静静聆听林燕行的碎碎念,随后勾起唇角,十分欠揍地如此说道,“那大将军可要尝尝我这猪肘?”
林燕行抬头,反应了好一阵,忍俊不禁,“说什么呢,你小子。”
二人的相处模式就像朝夕相处的好友,林燕行卸下在外人面前的刻意,贺月亭则是平添了一份真实。
“方才你举目望月,神色悲戚,是为何?”贺月亭垂眸,问道。
林燕行闻声,不自在地抖了抖,“想家罢了。你未成婚,不懂思乡之苦。我的夫人、孩子,都远在京城。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这几月以来,都未曾送信。”
“大将军不需担忧,他们在京城必定平安。”
林燕行正要说些什么,可话一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贺月亭持杯,小酌一口,“大将军但说无妨。”
“…我林燕行本不是什么图功利之人,置身沙场只为匡宁山河。而今我立于银湾之下,与明月同寝,夜夜念想的不单只是北上之途。身为凡夫俗子,曾想与家人归隐,做回一名平常人。可现如今,这样的愿望,竟成了奢望,着实讽刺。”
五年以来,林燕行不曾与家人团聚,不曾有一日安宁。他心怀天下,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可终究只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经历过生死存亡,经历过身旁之人的日新月异,经历过天灾人祸,虽智勇双全,内在却也柔情侠骨。
帐内寂静无声,林燕行眼眶中掉下一粒银珠,砸向贺月亭的心窝。
贺月亭猛然起身,将林燕行拥入怀中。
朱唇微启,娓娓道来:
      “愿上天许你红尘作伴,与山河为友;许你一生幸福安康,安然无忧。”
霁月清风之景就如星辰凋零,一切皆被北漠野兵踩了个稀碎。
北漠终战,北上军,大败亏输。
贺月亭狼狈地摔下战马,随后被俘。他心中悲凉,急切地四处观望,心心念念的皆是林燕行。
他还好吗?他在哪里?
贺月亭被压在地上,那张英俊的脸碾在碎石之上。有一人揪着他的头发,被迫向北漠大将军看去,那北漠将军站在高台,手中举着的头颅,正是林燕行。
一瞬间,宛若天崩地裂。
熠熠生辉的双眼失了色彩,变得空洞浑浊。
贺月亭双眼泛出红光,抽出藏在身上的弯刀,将辖制自己的那名兵卒一剑封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冲向高台。途中多名士兵被拦腰截断,那北漠大将军则是躲过一劫,只是手上的头颅被他夺去。
贺月亭跪在高台,紧紧将头颅锁在怀中,看着众人的眼神像是护食的野犬。
他低头,看着林燕行的双眸中,似乎温柔得快要溢出水来。他双手微颤,轻轻地抚摸着林燕行的面颊。
燕行,一生安康,安然无忧。
北漠大将军看贺月亭一副痴狂模样,又想起这位武官貌似就是那个另北漠军闻风丧胆的杀人魔,顿时玩心大起。将领嬉笑着摸了摸贺月亭的下巴,像是正在安抚一条恶犬,说:“若想拿去,你得光着身子绕着北上军尸首爬行一圈。不然,你那宝贝头颅,我可是要拿回来的。”
贺月亭失了心智,那曾经桀骜不驯的骠骑将军,乖巧地脱下外衣爬下高台。他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心中不知历了多少痛。那个一世英勇的贺月亭,此时此刻正艰难地在地上爬行,脚下北上军尸横遍野,怀中则是林燕行。
一群顽劣的北漠野兵骑着马,在贺月亭身旁一圈一圈绕行。他们虽身穿白衣,道貌岸然,嘴角挂的却是市井无赖之笑,行的是惨绝无寰之道。
如今,北上军惨败,那些曾与之并肩杀敌、对酒当歌的部下,皆成了脚下冤魂。
徐徐清风带给贺月亭一阵回忆,他想起那日与林燕行在账中互述衷肠。
贺月亭自小无爹无娘,无依无靠,学武只不过是一时叛逆,从未真正有过自己的宏图大志。
只有那时,林燕行说他想归隐,说他向往平凡,贺月亭这才对生活充满了期望。
他要让林燕行平安幸福,要让他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贺月亭失去了所有。那些支撑他苟活在世上的砝码尽都支离破碎。
天塌地陷,山河破碎。他的蔚蓝天空一去不回。
一瞬间,思绪戛然而止。
围绕着他的那一圈士兵,各个手执长枪,贯穿贺月亭残破的身躯,使之再不能动弹。他将头颅护在胸前,自己却挺直腰板跪在尘土之中。
狂风作乱,降魔之时即将降临。远处风云涌动,宛若滔天巨浪,向贺月亭袭来。
“若有来生,霁风护你百世,许你安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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