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手持刀枪剑戟,隐于黑夜,杀人不留行,且口口声声说看不起窝藏在宅邸之间,行龌龊之事讨男人欢心的毒妇。她对女儿家小肚鸡肠的各类纷争完全没兴致,更不想这辈子绊在男人身上。
连清,连家的唯一女儿。连家世世代代都以行动于暗面为生,便不可搬上台面。一窝兄弟仨,都成为三王爷势利下的“隐卫”,专干见不得人的事。
家里徒然出现的小妹,打了个连家措手不及。连家世代接生婆都被连老爷安排了规矩,但凡从肚里出来的是女子,就给掐死,不留活路。
谁知一小妾,嫁入连家整整十年,才怀上了一孕。她害怕这腹中胎儿又因性别被赐死,便央求接生婆保她孩儿一命。
倒也挺巧,接生婆是小妾父辈的亲戚,看在小妾父亲的面子上,便冒险答应了下来。当然,前提是她只保命,后事如何当看这小妾的造化了。
果不其然,母亲天生的直觉救了这罕见的女流之辈,连清被平安生下,小妾联合身边丫鬟,从此为连清套上男娃娃的形象。
明明是娇嫩的一小姑娘,却硬是被当做男子教养,还不敢说漏了嘴。以至于五岁之前的连清,洗澡、去茅房都像贼一样,偷偷摸摸。
府上男丁不多,三个,加上连清,倒也安全。只不过连清被完全扭转了脾性,虽是如此,脾性拗不过天性。
过了十年,再怎么瞒着也瞒不下去,尽管穿男装,行与男子相同之事,也仍然盖不住连清的娇俏与美丽。
那时连清的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保守十几年的秘密被公开之后,老爷也只是叹了声气,不知从何揪起。过不了多久,老爷找来当时盛极一时,在黑市上做“买卖”的刘老板,塞进其门下,变相地摆脱这个累赘。
从此,她手上染血,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过的是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日子,为市井深处的常客。常有人群在背后议论纷纷,一方面是对这传奇女子感到好奇,从而诋毁她为不注意德行的荡妇,二来,便是垂涎对方的美色。
传说,连清她身穿藏青旗袍,步步生莲,这偏头一望,满是风情。刘老板对着这块烫手山芋起初不知如何是好,便先改了姓名,唤她莲清。
刘老板与军阀权势有着如乱麻般的交情,时常做些不可搬上台面的买卖。
常打照面的一位老爷——谢霄凌,是杨州出了名的贵公子,不仅博学,且武功高深,家财万贯。可惜,与他冷面冰心的样子相反,了解他的,都知道他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一日他来,二人把酒言欢,话里话外皆是难以忽视的刻意讨好。只是,谢霄凌率先打开天窗说亮话,甩手给了些好处,把刘老板逗得脸皮都笑到天上去。
“说吧,拿人手短,什么要求?”
“稍安勿躁。刘老板门下有无一名叫‘莲清’的女子?”
刘老板眼睛咕噜转,他配合着谢霄凌演戏,道:“让我好好想想。诶——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这么些年,他早就摸清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补充道:“可是,谢老板,咱们做的买卖,可能与您来这的目的有着云泥之别。既是刘家门,自做刘家事。怎能青楼串了场子,在尸身堆积起来的江湖上摸爬滚打呢?还请谢老板另寻出路。”
谢霄凌笑了,他手握茶杯抵在唇边,答道:“莫要惊慌。谢某来,不为那些莺莺燕燕,单纯的,为了生意。”
刘老板趁着敬茶的功夫,观察着谢霄凌的一举一动。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始终挂在嘴角,如此刺眼。
“这单生意,女性来做方能成事。”
将近半年的时间,莲清泡在谢霄凌身旁从未动弹。时间久到甚至让刘老板都忘记了门下一女子的存在,还是风闻些街边流言才回想起来。
碰巧,莲清今日便从谢霄凌手下回到刘氏门下。刘老板总觉得不对劲,她想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散发着朝气,与从前大相径庭。自母亲死去,莲清不过是一堆血肉与骨架,孤独一人寻找着无法言喻的人生奥秘,她为生而生,从而杀伐果断,毫不留情,面对天底下最令人愤懑的不公,莲清只会漠然视之。
时至今日,她被注入灵魂,成为了她自己。血肉与骨架有了价值,变得像春天那样蓬勃生机。
是什么魔力?刘老板自然了然,的确,莲清迎来了春天。
“相中哪家少年郎啦,我在江湖摸索多年,人生大事还是能为你筹备筹备。”
莲清一激灵,眼神飘忽,回答道:“并无此事。”
“逃得过谁呢,小丫头,”刘老板用扇子轻轻在她眉心一点,“还记得吗,从前你同我说,你生平最厌恶那些在后院中煽风点火、谋算彼此的女子,说女人何苦难为女人。”
莲清明亮的双眸暗淡下来。
“人有些时候没有选择的权利。你生来不同,似乎更适合你正在行走的道路。”
过了不久,谢霄凌再次登门采访,只是直奔莲清而来。庭园内好奇的人们伸出脑袋,围观这一场景。谢霄凌让莲清跟着自己,让她当众切断与刘家门所有关系与牵连,并跪下宣誓。
莲清能明白,这一跪,便是和“莲清”二字彻底地告别,回到她本应该做的,生儿育女、与谢霄凌正妻无休无止地争夺男人的心。而眼前这位披星戴月的男子,这位给予自己第二生的男子,是多么的让她倾心,那一刻,即便是死,她也甘愿。
刘老板的话在耳朵旁打转,眼睛却被谢霄凌的光芒紧紧地吸引。
她跪下,向刘家门磕头,选择彻底拜别这个塑造了“莲清”的地方。
刘老板在远处,悠闲地扇着扇子,不着痕迹地叹气。
连清舍下了面子,卑微地当谢霄凌身边的奴才,身边的妾,不贪图华贵,只是单单渴望老爷的爱。
曾经那双拿着武器杀遍仇敌的手,现在只是扎满了针眼,却仍是一声不响,替老爷缝制衣物;曾穿着旗袍,显出曼妙身姿的连清,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学会如何与其他妻妾争奇斗艳,摆弄心思陷害他人,她所做的,不过是跟随那一颗仰慕老爷的心,跟随着人性。踏入红尘,正是因为谢霄凌,他是她的信仰,若是肆意抛弃,连清便无法立足于世。
她成了她曾经最恶心的样子。
而她为此,全然不知,或者只是埋藏在心底,成为最隐蔽的痛楚。
不久之后,连清怀孕了。一切不可避免地改变。为人妇的她,虽还保留了对老爷的爱慕之情,但是却越发与世无争。相比从前那些往事,她将它们视作过眼烟云。她更在意她的孩子。她明白,可能老爷不是她一个人的,但是孩子,是她的命。
老爷的正妻出身名门,头脑活络,在这种女人争位的立场上,过得如鱼似水。从祖辈传下来的种种法子,至今灵验。而连清,自小便被当做男子教养,起先无法适应此类生活,即便摸爬滚打数年,身为妾室,永远在正室的淫威之下苟延残喘。
正室与一个小妾联手,试图将连清的孩子毒杀在肚子里面。他们暗度陈仓,在老爷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不顾一切,也要将她肚子里的孩子扔给阎王爷做馅饼。恰巧证明,她们感受到连清对她们的威胁。她与老爷之间的默契,是这些普通人无法比拟的。
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最终,连清彻底失去了一切念想。原先,她可能因为孩子一步登天,如今她守着空荡荡的肚腹,眼神茫然,化为死寂。
谢霄凌安慰她,说还有机会。
可他怎么可能知道母子之间血浓于水的羁绊,与切身体会过的疼痛呢?
孩子死了,她也死了。
一切似乎都恢复正常。他们不知道得是,在虚伪的外表下,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在等待着时机迸发而出。
连清曾去刘家门找过刘老板,她视他唯一的亲人。听说那日,连清情绪起伏不定,嘴里说着胡话,天又下着大雨,奈何刘老板偏偏外出办事。她只能回到谢家大宅。
乌云密布,谢家大宅被雨雾笼罩,像围城、像监狱,连清的双脚不听使唤,踏进这个是非之地。
不知不觉,她能在夜间听见婴儿的哭泣声,白日能看见空中漂浮的小鬼。连清变得目光涣散,蓬头垢面,往日风情一去不复返。连从前认她为宿敌の正室,也不再看她一眼,权当值得可怜的疯子。
谢霄凌作呕,对她不管不顾,一纸休书早已起草。
过了两三个月,有人发现莲清吊死在废弃的仓房中。
谢霄凌知晓后,为此感到惋惜。
刘老板自鲁州不远千里地赶回来,打着伞,走在吊丧队伍的最后。
老天丝毫不给情面,这个以悲剧收场的女子的下葬的那一天,仍旧下着瓢泼大雨。
她为自己证明,她与旁人无异,最终成为平庸一辈,却乐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