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周希笙这才抬起了眼。原先木呆呆的眼睛重新被注入生机,多上些许的神采来。
他眨眼,声音呕哑难听,还带着几分的提防和不信,“真的吗?”
只这一句,在周萍芸的耳朵里面听来却是有如天籁。
她默然的站在周希笙的面前,在长袄衣袖的重重遮掩下,周希笙瞧不见周萍芸的手攥得死紧。
她面上依旧是一派关切担忧。
“自然是真的,你娘不会诳你的。”
对于周萍芸的话,周希笙不置一词,只垂下眼,盯着脚面。
他的脚边横七竖八的躺着方才被他打碎的瓷器尸体。
周希笙沉默了良久,这才轻声开口。
“我想吃汤了。吃完汤,我想去见下晚秋。”
周希笙这话一说出口,周萍芸心里面就有了个大概。
她只温和的笑着,“汤有点冷了,我等等让晚秋重新热一下再给你送来。”
说罢,也不管周希笙的想法,径自端起汤就转身离开。
“……”目送着周萍芸远去的背影,周希笙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有如雕塑一般。
今儿个出来的早,等到宋木樨到了绣坊的时候,天色只稍微黯淡了一点,并没有黑下去。
宋木樨刚下马车,就看见那昨儿个教她的绣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宋姑娘。”那绣娘弯下腰,拉起宋木樨的手,带着她越过门槛,走进周家绣坊。
昨天竹竿上挂满的绸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干透的缘故,都悉数被取了下来。
那竹竿上空荡荡的,没有了绸布的遮挡,整个庭院都一览无余。
正在那绣娘准备带着宋木樨抵达她们昨天的地点时,就见着从曲廊拐角处,蓦地一下子闪出了一道身影。
倒是叫二人给唬了一大跳。
来人穿着一身绣坊专门做的海蓝色的衣服,神色里俱是惶惶然,一见着宋木樨两人过来,立刻心下大喜,三下五除二的迎了上去。
“陈姑姑,大家都正四处找你哩!”那陈姑姑一听这话,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劲来。
她歉意的冲着宋木樨笑了笑,却是迟疑的扭头看向旁边的姑娘,眉眼里俱是纠结。
“宋姑娘…… ”
“陈姑姑你先去吧。”对于此,宋木樨也不做恶人刻意阻拦,有了她这句,陈姑姑脸上的愧疚这才消退不少,旋即又叮嘱了两句,就迈着细碎的步子离开了。
因着在路上遇见那姑娘耽搁了一些时辰,故而在她抵达房间后,她就全身心的投入到刺绣当中。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这才堪堪停下来手里面的动作。
眼睛生疼。
而正在此时,她听见门外响起了一阵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抬眼一看,不知何时,廖叔就已经站在她的房间外,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
“廖叔……”宋木樨正准备整理裙子站起来的当口,就见着那廖叔当即抬起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大踏步的越过门槛。
“小姐,好久不见。”廖叔此话一出,房间里就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宋木樨垂下眼,手指拨弄着褶裙裙摆,廖叔这出人意料的直接却是叫她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接话。
只能够不咸不淡的答应了一声。
“嗯,倒是没曾想过会和廖叔在这地方见面。”
“小姐……”廖叔的声音飘渺,听着像是远处的云际传来似的,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姐话里的意思是在怪我么?”
宋木樨的心思被面前昔日的管家二度说破,她自觉面上有些挂不住,皱起了眉头,冷声道,“没有的事。”
话虽如此,廖叔却注意到她抓着裙子的那只手,好像是越发的用力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没有那般沉稳,什么心思都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和动作里。
就好像是一张白纸一样,叫人一眼看了个明白。
“那小姐想知道我当年投奔周家的理由吗?”
虽然说宋木樨碍于情面并不想知道,但是她还是诚实的竖起耳朵来。
“我从宋家出来后,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莫名其妙顺着先前的惯性反应去了布庄。”廖叔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的竖纹又加深了些许,“那布商从黔南那边来得,因着我略通那边的土话,就这样遇见了周夫人。还顺便帮她杀低了布匹的成本。”
“所以……因着此契机,你就来到周家做工了么?”
廖叔重重点头,眯起了眼睛,喟叹出声,“我在宋家做了大半辈子,眼下出了那事,我当时也不知道以后我还能做些什么,就这般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
“周夫人倒也是个宽和性子,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边绣坊的人都怕她怕的紧。”宋木樨定定得看着廖叔的嘴巴一张一合,这没多久不见的功夫,她感觉到廖叔那般颓然的老去。
眼前的廖叔,和记忆中的殊为不同。原先饱满红润的双颊,现下已然细密的爬上了皱纹。
她怔怔开口,“那廖叔你可曾遇见扇儿和苏嬷嬷他们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廖叔也是直愣着眼睛,有些发怔,缓缓摇了摇头,“未曾。”
“……”宋木樨问那一句时,不自觉的抱着些许的期望,等知道答案后,她的心里面失落落的,垂下了眼帘。
“不过,有件事情倒是奇怪的很,”话说到这里,廖叔这才想起来,“周夫人好像很关心你的学业,常常问你在老爷在世的时候功课如何。”
听到这里,宋木樨脸色通红,“那……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据实告知。”听见廖叔这般的说,宋木樨于心底哀嚎一声,只怕她在自己未来婆婆那里娴淑的形象破功大半。
费了好半天,这才劝说自己接受这一事实。
又默默挨了一记飞刀。
“周夫人还问,老爷可曾教过小姐刺绣。”
“……”宋木樨悠悠然的叹了一口气,目光放空,平视着正前方,声音里多上了些许懊悔来,“当年爹爹在世的时候,我对这些完全提不起兴趣。”
“终日只知道看话本子,以及偷偷溜出去玩,现下好了,”宋木樨苦笑一声,摊开了自己的双手。
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薄茧,她心下越发的酸楚,“若是当年听爹爹话,好好学上一学的话,倒也不至于沦落到现下这般田地。”
廖叔只默默的听着宋木樨的抱怨,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想来在宋木樨心里压抑了许久。
聊完这边的事情后,宋木樨隐约觉得廖叔口中的周夫人和她所见着的不太一样。
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听见廖叔问起自己母亲最近的状况后,她欣然作答。
正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房间外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请问这是宋姑娘的房间么?”宋木樨和廖叔一同询声望去。
却见着门口处,站着一位身量比宋木樨高不了多少的小女孩。
她穿着藕粉色比甲,下半腰系着条烟绿湖皱马面,头发梳成双丫髻的模样。
“正是。”宋木樨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到底是何身份,但还是颇为友好的点头答应了。
此话一出,那姑娘的眉眼瞬间飞扬起来,给她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多增添了十分的朝气。
“你就是宋姑娘吧?”她越过门槛,走至宋木樨身边,却是有如蝴蝶一般在她绣棚边上转了一圈这才回到原地,“我想对你下战书!”
那小姑娘此话一出,在场的二位都是愣了一下。
“莫要胡闹!”等着廖叔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拧起了眉头,斥责开口。
对于此,陈怜儿反唇相讥,“廖管家,我是和宋姑娘说话。”
“这个事情只要她答应就行!”
只一句话,宋木樨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实在搞不懂自己是哪里招惹了这位姑娘,以至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然都是厌恶。
思来想去,宋木樨还是觉得慎重起见,她用帕子掩了掩唇,柔声道,“姑娘,实在是抱歉了,我这几日忙于赶制绣稿,实在是没有精力和姑娘比试。”
“你胡说!”陈怜儿怒目圆睁,口中直嚷嚷出声,“我刚刚才分明就见着了,你压根就没有在刺绣,反而是在和廖叔话家常!”
“你分明就是不想和我比试!”
陈怜儿脸色涨的通红的。
“宋姑娘,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告诉我姑姑了!”
眼见着今儿个是躲不开,宋木樨心里面实在是无奈的很,她蹙起了眉,定睛看着陈怜儿圆乎乎的小手指,于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木樨倒是可以答应姑娘一起比试,只是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告诉木樨——”
“你为何非要固执于和木樨一起比试呢?”
宋木樨眼睛里迅速的划过了丝丝无奈,她漫不经心的理平了自己裙摆的褶皱,声音温温柔的。
“毕竟,在木樨眼中,这是木樨第一次见着姑娘。”
“想来也和姑娘无冤无仇,姑娘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