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花园里亮起了路灯。池塘里虫鸣一片,睡莲躺在夜色中,渐渐藏起了白日里娇羞的面容。
唐芍来到了池塘边,她环视一周,目光顿时锁定了池塘里的一片莲叶。
那片绿油油的莲叶上坐着一个小人。这小人正抱着头呜呜咽咽地哭着,连岸边的来人都没有发现。
唐芍见它正如此认真地哭着,伸手一挥,将它抓在了手中。
小人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束缚住,惊慌地抬头看去。看到唐芍之后,它本就惨白的脸更加白了。
“你快放开我!”它在她的手中拼命挣扎,哭得更加厉害了。
这小人冰冰凉凉的,握在手中就像一团果冻。唐芍轻轻捏了捏它的身子,故作凶狠地威胁道:“再乱动就捏碎你的脑袋!”
小人顿时停住了挣扎,泪水涟涟地看着她。
“说,你刚刚做了什么坏事儿?”唐芍挑眉问道。
“我没有做坏事!”小人委屈巴巴地回答。
“你可别骗我!我明明看见你趴在一位老人肩头,吸走了她的什么东西!”
小人眼睛一瞪,答道:“我没有伤害白奶奶!”
“那个奶奶姓白?”
“她叫白悠。”
“那你对她做了什么?从她耳朵里飘出来的白色物质是什么?”唐芍眯起眼睛质问道。
“那是她的记忆,”小人连忙解释,“她不要这段记忆了,请求我吃掉它。”
唐芍投来了惊讶的目光:“你能吃掉记忆?”
小人连忙回答:“我是噬忆妖,靠吃记忆存活的,”它说完此话又强调道,“可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唐芍依旧审视着它,不能判断它的话是真是假。
见她还是不相信自己,小人忍不住又哭了,神情无比委屈:“我说的都是真的……”
它一抽一抽地哭着,挂在脸上的泪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见它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唐芍心中有些烦闷。她伸手戳了戳它脸上的泪珠,说道:“别哭了!”
可话音刚落,一声极轻的爆裂声响起,泪珠应声裂开。一股白色的雾气从里面跑出来,一股脑钻进了唐芍的耳朵里。
她眼前一白,顿时失去了意识。
少年是白悠从坟地里扒拉出来的。
她根本不知道这片荒地曾经是一片坟场,看着这里郁郁葱葱的野韭菜,她拎着篮子就来了。
她用铲子挖韭菜,扒开泥土发现了一截灰白色的石头,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伸手想将石头从土里抠出来,没有料到这石头却动了起来,连带着她脚下的大地也震动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以为发生了地震。
但是下一刻她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地震,因为泥土开始松动,一副白森森的骷髅架渐渐从褐泥中显出。
白悠吓傻了,怔怔地望着眼前缓缓站起的骷髅架。
阳光透过浮尘打在骷髅架上,照亮了骨头上暗黄不一的斑块。一束束阳光钻过肋骨的间隙,像万道金线一般射入她的眼里。
这具骨架朝她缓缓走来,可走了没几步,它就被脚下的土块绊住了。它在风中晃了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最终失去平衡向地上倒去。
骨头摔了一地,有一块脊椎骨滚到了白悠的脚边。
“啊!——”
少女发出一声尖叫,连连向后缩着身子,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暖融融的阳光下,一抹白色雾气从一地的骨头里蹿出来,颇为无奈地喊道:“别叫了!”
少女的尖叫戛然而止。
那雾气慢腾腾地飘到空中,有些尴尬地说道:“第一次从地下爬出来,没经验。”
白悠瑟瑟发抖地看着他。
朦胧的雾气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轮廓。他的五官模糊,下巴瘦削,眼珠灰白,正一脸笑意地望着跌坐在地的少女。
“嘿,你可是唯一一个能看见我的人呢!”
白悠就这样结识了从坟地里苏醒的少年。
她用铲子刨了一个坑,将他的尸骨埋好。
少年飘在坟包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能找回我的眼睛,我就能转世投胎了。”
白悠抬头看他,他清秀的脸上,眼珠的位置一片灰暗。
“那你的眼睛在哪里?”
少年无奈地耸耸肩,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几乎和阳光融为一体:“我不知道,有人挖走了我的眼睛,做了献祭。”
少年从此跟在了白悠身边。
她问他的名字,他不记得了;问他身世,他依旧不记得;问他怎么离世的,这一点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飘在房间的屋顶上,惨兮兮地哭诉道:“发大水,有人挖去了我的眼睛,送给了河神,还把我扔进了洪水中。”
白悠见屋顶上泛着白光的瘦弱少年,心疼不已,柔声问道:“那你还记得发大水的时间和地点吗?”
少年歪着头想了很久,眼眶处空洞洞的。最终他气馁地低下了头:“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
窗外的星星一闪一闪,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半边脸,巷子外隐约传来几声狗吠。
“没事儿,”她安慰道,“遗忘也是一种幸福。”
少年垂着头没回答。
半晌之后,白悠见他依旧低落,便将视线移到窗外,感叹道:“今晚夜色真好。”
悬浮在屋顶上的少年飘到窗前,同她一起眺望起夜色来。
沉沉墨色之中,黑云缠绵,星光灿烂,弯月在云层后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人世。星光跨越光年,来到他们面前。
少年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看到过星星和月亮了。他久居泥土之中,终日与黑暗虫虺为伴,听不见花鸟的声音,看不到阳光的璀璨。
他望着这撩人的夜色,长久地失了神。
第二天早上,白悠在晨曦中睁开了眼睛,她一眼就看到了浮在屋顶上的骨头。
少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她便叫他“骨头”。
她睡意朦胧的眼中浮起笑意,懒洋洋地叫道:“骨头,早上好。”
屋顶上那团白雾动了动,传来的声音带着惺忪:“你醒啦……”
白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仰视着他,满脸惊讶:“你也在睡觉吗?”
骨头从屋顶上飘下来,伸手想去揉揉眼睛。但是当手指触上眼眶里的空洞时,他也记起来自己早就没了眼睛。
他怏怏放下手,点了点头:“我在地底时天天睡觉。”
白悠来了兴致,好奇地问道:“那你需要吃东西吗?感觉得到饿吗?感觉得到冷吗?”
骨头一改刚刚气馁的情绪,自豪地拍了拍胸脯:“这些你不需要担心,我没有这些感觉,不累不饿不冷也不痛!”
言罢他心情颇好地跳了跳:“我睡觉只是因为太无聊了。”
白悠朝他眨了眨眼睛:“真羡慕你。”
人间有活着的压力,有饥饿寒冷,有千疮百孔的痛苦。
做人如此,还不如做只鬼呢。
白悠起床后便出门了。
她在一家酒楼里洗盘子,洗二十个盘子一分钱。
骨头被留在了家里,他无聊地在小屋里飘荡,东看看西瞧瞧。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床边的椅子上整整齐齐码着衣服,桌上摆着锅碗瓢盆。桌子下面的地上有一叠铺展平整的旧报纸。
有风穿堂而过,穿透了他的身体,一股脑全灌进了桌子下面。报纸被吹得哗哗作响,纸间露出许多字来。
骨头凑近一看,只见纸上用黑炭写着两个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骨头不识字,歪着脑袋瞧了几眼便失去了兴致。他转身迎着风飘去,最终停在了窗前。
太阳正从天空的东边慢慢滑向西边,树间有鸟儿在歌唱。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白悠是孤儿,她的父亲在欠下一大笔赌债后自杀,她的母亲郁郁而终。她住在小巷子尽头的破屋里,附近有大片荒地,她经常拎着菜篮去挖野菜。
骨头每次都会跟着她去挖野菜。
她拎着篮子,骨头紧跟在她身后,地上只有一道影子在招摇。
街头有几个小女孩围在一起,见白悠走来,哄然散开。
一个抱着娃娃的小女孩冲她做了一个鬼脸:“小乞丐又跑出来挖野菜了!”
“就是就是,连个娃娃都没有!”另一个小女孩举起手中劣质的布娃娃沾沾自喜,“我们不跟没有娃娃的女生一起玩!”
剩下的女孩子们也纷纷奚落起白悠来。
白悠将菜篮往怀中一抱,看都不看她们,背脊挺得直直的,一脸自豪地往外走去。
切,娃娃有什么好玩的?她现在干的可是养家糊口的活儿!
骨头飘在她身后,见她风轻云淡满不在乎的表情,转过身去忿忿地看着这群小女孩。
坏孩子!
他皱起眉头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在了她们手中的娃娃上。
不跟没有娃娃的人玩?
哼。
他的唇角一勾,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来。
下一秒,女孩子们怀中的娃娃的头纷纷断掉,直直落在了地上,一阵阵尖叫声立刻响起。
骨头也不去看她们哭闹的样子,转身去追已经走远了的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