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忆旧年,春。

西国历324年,春。
青石铺就的庭院,雨滴砸在青石面上,发出滴滴答答地响声,微凉的春风带着丝丝细雨,欲飘进漆雕着花鸟的窗内,被雪色窗纱飘摇着抵挡。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怀攸站在案前,手拿前人圣贤书,朗声念着。
太叔宁跪坐在窗边软榻上,左手撑着还有些稚气的脸,出神地看着被风吹得不住飘动的窗纱,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怀攸朗朗上口的诵读声,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怀攸许久未听见太叔宁回应,转身发觉太叔宁已然是会了周公,身子摇摇欲坠,见此他脸上无甚表情,步履轻慢走近太叔宁,轻声问道:“殿下昨日没睡好?”
“啊?呃……没有,就是春困。”被突然接近的声音吓到,太叔宁身躯一整手从台子上滑下,头猛地抬起,转头看清来人后清醒过来回道。
怀攸挺直站着的身躯,并没有被太叔宁猛地动作吓到,闻言凤眸低垂,背脊弯下恭敬淡漠地说:“殿下若无疑问,今日课程便可以结束了。”
闻言太叔宁起身站在高了他半个头的怀攸面前,回了个礼不回他话转问道:“怀攸,今日可还有约?”
怀攸闻言毫不意外,一如既往冷冰冰的回绝:“臣还有公事要办,先行告退。”
怀攸教导太叔宁已有月余,两人第一次在这殿内相见时,怀攸便拒绝了太叔宁老师的称呼,自谦地说自己无德可为皇子老师,让他直呼其名,见他坚持太叔宁也就欣然同意了。
怀攸说得也不算错,他确实不像太叔宁老师,这一个月来,日日都是拿上书自顾地念,两个时辰一过,便淡漠告辞。
太叔宁见此心疑,若不是在金銮殿上父皇金口玉言让他教导自己,按怀攸这性子怕是要离他远远地。
少年虽知怀攸不喜与他亲近,但少年人心性就是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本就对怀攸颇有好感的太叔宁,在多次怀攸拒绝他的邀请后,毫不气馁,每日都要锲而不舍地问上一句。
所以太叔宁闻言并没有失落,像小孩子撒娇一般凑到怀攸身边,扯着他宽大的袖口左右摇晃着说:“怀攸~东城外桃林桃花都开了,你陪我去看看嘛~”
要说他为什么敢这么和冷冰冰的怀攸撒娇,不过是因为前些日子冬雪初融,而他又贪睡,几次在怀攸给他授业时睡着,醒来时身上都搭着毯子,问过下人后得知是怀攸给他盖的,少年就此认为,怀攸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只不过,在怀攸第二日授业时太叔宁答谢他后,怀攸虽嘴上不说什么,但再次与他拉开了距离,每次看到他睡着便把他叫醒。
还有几次,被宠爱长大的太叔宁无意识地向怀攸撒娇,虽面上看不出来怀攸软化,但也不再明确拒绝后,太叔宁就更加认定他就是嘴硬心软了。
果然,怀攸拿他越发熟练地撒娇毫无办法,半天过去了,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语,只能任太叔宁晃动着他的衣袖,无言杵在殿内,像块冷冰冰的石头。
一般人见此就会知难而退了,可惜六皇子太叔宁还真不是一般人,反而清眸弯起,笑开了颜,心内觉得怀攸没有拒绝就是答应了,放开了怀攸,扔下一句:“等我一下”,转身跑出殿外。
不多时又急匆匆地跑进殿内,在怀攸看向他时,把手上拿着的两件披风其一,雪色毛领绣纹披风,微微踮着脚给怀攸系上,系好后退后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边给自己披上一件酡红色毛领披风,一边笑着说道:“我就知道,君子如梅的怀攸穿白色最好看。”
见他这一番风风火火地动作,怀攸是真的无法拒绝了,看着被酡红色披风包裹,与眉心朱砂痣相映衬,显得格外秀美的笑颜少年,回了句:“殿下穿红色也很好看。”
太叔宁腼腆地笑了笑算是回应他,拿出挂在腰间刻着宁字的金色令牌,晃了晃说:“我们走吧,未时了,得赶在戌时前回来呢。”
……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春雨霏霏,山林间水雾弥漫,灰暗天色下,翠绿群山中一片粉色桃林,引人注目,宛如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忽然,静谧的林间马蹄声骤响,山鸟被惊飞林间一片哗声,随后一名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从小道上窜出,春风把衣玦吹得翻飞不止。
少年疾驰到桃林边,把缰绳绕在手上扯得紧绷,短喝一声:“吁”,马头被扯得高高抬起,马前蹄高扬,随后连带着背上的少年人一起重重落下。
停在了桃林边上,少年人安抚地摸了摸马鬓,马儿回应似的打了个响鼻,而后少年人看向身后笑着喊道:“怀攸!你快点!”
喊完不多时,一名身着浅色华服的青年人,骑着高头大马,慢悠悠地从林荫小道上踱步而出,见着停在前方的人,他双腿夹紧马肚,轻扯缰绳,马儿便比刚才稍快跑了起来,没几步就到了少年人身边。
“你真慢,怀攸。”太叔宁语气轻快地说道,随后身子微转腿一扬,带着红色披风飞扬着跳下了马
怀攸也同样长腿一扬,从马上下来,随他一起把马牵到林边桃树下绑好,才回道:“殿下马术太好,臣望尘莫及。”
太叔宁不管他这番卑谦话语,看着被细雨微风刮落的红雨赞叹道:“真美啊。”
而后看向怀攸说:“这就是你说的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吗?”
怀攸在他惊叹时,便也随他一同看着这悠悠飘落的桃花,闻言并不转头回道:“不是臣说的,臣不过是转述前人美句而已。”
太叔宁见他不看自己,撇了撇嘴又看着林中回道:“有什么区别嘛。”
而后不管怀攸,走进林中左看右看,时不时摸摸青草铺盖的地面,不知在做些什么,不待怀攸发问,又突然疾步跑回马处,把马鞍上绑着的包袱取下,带着包袱又跑回他刚才停留许久的地方。
“殿下在做什么?”怀攸见他左跑右跑也不和他解释,终于忍不住问道。
太叔宁并没有第一时间回他,很有兴致的蹲着地上,把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放,似在清点物品一般数些什么,抽空回了他一句:“我们是来踏春的啊,总不能看看就走了吧,这些都是晓兰姐帮我准备的,不然我还不知道呢。”
而后从地上捡起一把画着春桃的油纸伞撑开盖在头顶,才看向他又说:“你快过来啊,这毛毛细雨虽小,但也能浸湿衣物,要是你因此生病了,下次肯定不肯和我出来了。”
怀攸听言有些想笑,这六皇子说话总是这么直白,却又奇怪的不讨人厌,心内如此想面上却还是一派冷淡,迈步走向太叔宁。
见怀攸走过来,太叔宁急忙起身走过去把伞交予他,又跑回原位,拿起折叠放在地上的毯子,扯开铺在地面,一边坐下说:“我看这块地面不是很湿,应该没事。”
一边又拿出一把伞撑开举在头顶,转头看见怀攸还站在原地,好似劝导一般说:“都出来了,我们就应该好好玩一下啊,不然出来干嘛是不是?”
“臣以为殿下是要臣在这里等着。”怀攸这样解释到,若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眼底的笑意,但少年人说完就开始摆弄食盒,未曾看见。
怀攸说完举着伞走了几步就到达太叔宁身边,随后在他铺好毛毯的地面坐下,两把伞似要叠住一般,伞面交缠。
……
不知太叔宁是如何做到的,两把伞架在顶上桃树翠绿的枝丫上,挡住了银针般的细雨,也挡住了随雨飘落的桃花。
粉色的伞面,和同色的桃林,让端坐在桃林中纸伞下的两人,面上都似带着红晕。
太叔宁从地上三个食盒中,打开了其中一个,取出里面的玉壶在怀面前攸摇了摇,笑着说:“怀攸会喝酒吗?”
怀攸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回他反问道:“殿下能喝酒?”
太叔宁听不出他的调侃之意,有些激动的回他:“我如何不能喝酒了?我都十七岁了!”
说完有些气愤地拿出两个杯子,倒上满满一杯拿起一仰而尽,喝完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在怀攸看向他的眼神中,挑衅地挑了下眉说:“怎么样?”
怀攸见此拱了拱手沉声说道:“殿下海量。”
神情淡漠,倒似讥讽。
平日里两人交流皆是如此,未见太叔宁有过异议,现今太叔宁听得这一句恭维却不开心了,嘟囔着说:“你怎么老是这样,不让我叫你老师,又要叫我殿下,就是要跟我保持距离,还老是臣臣的,烦死了。”
太叔宁虽心直口快,但也不会如此直白的抱怨,闻言怀攸有些奇怪,仔细看太叔宁,发现他眼神漂浮不定,脸上比刚才被映照的出的粉色更红,不禁摇了摇头,心想:这么快就醉了?
口上却说:“殿下生在皇家,那便一直都是殿下。”
就这么一会儿,太叔宁醉得更严重了,说话都有些囫囵不清:“那……也有……啊……”
怀攸努力分辨了许久,才知道他说的是:“那我也有名字啊,父皇喜欢叫我小幺,哥哥们都叫我阿宁,你随便选一个叫嘛,朋友不是就要叫名字的吗?”
怀攸头疼地看着他,心想:这等下怎么回去是个问题,他应是第一次喝酒,自己不应该激他的。
“殿下想回去了吗?”
他平静问道,想着现在的太叔宁还能行动,看能不能劝他回去,稍晚可就难了。
谁知太叔宁闻言却突然坐正直直看着他,吐字清晰地说:“不想,你还没回我的问题呢。”
怀攸“……”
明明醉了却还记得自己没回到他,怀攸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后说:“殿下称呼不能改,此为大不敬,如若殿下烦臣的自称,怀攸便不再如此。”
太叔宁被酒精侵占的脑子,此时不能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觉得怀攸大概是答应改口了,看着面前模糊的人影,开心地说了声:“好。”
而后再次端起盛着酒的玉壶,动作太急重心不稳,导致身子倾斜快要倒在怀攸身上,怀攸见状连忙扶住他,再夺过他手上拿着的玉壶,沉声道:“殿下不能喝了。”
这次太叔宁没有反驳,反而就着怀攸扶住他的手,把身体挂在他身上,一只手钩住怀攸的脖子,一只手攀上怀攸左耳后的红痣轻轻摸了摸。
怀攸被他这一动作吓得身体僵硬,反应过来感到冒犯的他想把太叔宁扔下时,听得他喏喏一句:“怀攸……你真好看”,听得这一句,怀攸直接伸手拉下他钩着自己脖子的手,却在他下一句话说完时动作停住。
“有着这么一身傲骨的你,为什么要入朝堂呢?变成一个模子里刻出的百官,有什么好呢?你应该去话本里写的江湖,当一个江湖侠客,快意恩仇才对啊。”
是啊,少年时的他难道未曾想过吗?不过有些事比理想重要,他必须这么做而已,怀攸如此想到,看向靠在他肩膀上的太叔宁,轻声说:“殿下,天色渐晚,回去吧。”
等了他许久未见他回话,怀攸便横抱他起身,走向拴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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