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国历327年,夏。
太叔宁从昨日冠礼宴的宿醉中醒来,头痛欲裂,乏力起身叫来婢女为他洗漱,待婢女伺候着他喝完醒酒汤后,已是日落时分。
他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问道:“怀攸昨日有来过吗?”
“回殿下,太常寺卿昨日未曾来过。”婢女恭敬作答。
太叔宁闻言有些失落,低声回了句:“哦”,便让婢女帮他穿衣束发。
镜子中得见,当年秀美可爱的太叔宁已然长开了,星目剑眉,英气俊美。
从前随意扎在头顶的发束,如今被一顶玉冠束起,和世上绝大部分成年男子一样,这代表了他们以后所作所为都得自己负责。
太叔宁经过这几年,虽不能一如既往如少年一般,不在乎别人看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他粘着怀攸的坚持却还是没有变化,只是好感变成了喜欢而已,这点他接受得很快。
如今怀攸不再教导他又升了职,自己的冠礼他也只是送了份礼,人并没有前来,太叔宁虽然因此失落了一会儿,但保持着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的信念,太叔宁决定自己去找他。
吩咐婢女去准备马车已然备好,太叔宁便从城西处新建的王府,前往怀攸在城北的家。
这几年,太叔宁没少去怀攸家,已然是怀府的常客,所以守门的侍卫见是他,嘻笑着说了声:“王爷又来了啊。”
他也毫无架子笑闹着回了句:“怎么,不欢迎啊?”
随后不管连连摆手声声否认的侍卫,大摇大摆地走进怀府。
进了府内,一名婢女迎上前来,行了礼便想前去通报怀攸,被他叫住:“你告诉我怀攸在何处,我自己去找他吧。”
婢女恍若未有听到他的话语一般,自顾恭敬地说道:“劳烦王爷在前厅等候,大人正与客人在内院交谈,奴婢前去通报一声。”
闻言太叔宁抬眼看了垂头躬身的她一眼,少顷无奈摆了摆手道:“去吧。”
随即便自己迈步走进前厅,在太师椅上端坐,接过又一名婢女端上的茶水,浅酌一口放下,余光见那名婢女不见了,便撵退前厅伺候的婢女,又仔细观察附近并没有人后,轻身施展轻功飞上屋顶,大步往后院处奔去。
从前怀攸的客人婢女都是直说身份的,并且从不阻拦他,如何这位客人就不能说?越是这样他越好奇,心内突生一个偷偷看一眼的想法,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对自己的武功还是很自信的。
允皇见他幼时喜欢看江湖故事的话本,便主动给他找了个师傅,传说是江湖第一剑客,到底是不是真的第一剑客他也不知道,反正他感觉很厉害就是了。
跟这师傅学了有十余年,虽说不能算是继承师傅衣钵了,但这勉强学得的半桶水,也足够让他在这院子里来去无踪。
太叔宁在后院处各大院子檐顶上步履如飞,终于在牌匾写着宁阳院的院子,发现了怀攸,和一个背对着他的男子挺立身影。
见此他赶紧躲在一墙相隔的屋顶死角处,趴下身子紧贴青瓦,竖起耳朵准备听听两人在谈论些哪些要务,能让怀攸忙得无法脱身,连他的冠礼都抽不出时间前来。
随着清风传来第一句,就是怀攸近两年变得低沉的清冷声音,他虽看不到怀攸面容,但也能知晓怀攸此时脸上必定是一副从容无波的神情。
但这话语却不是他预想的那些朝堂政事,若不是语气如常仅凭话语涵义倒似嗔怪了:“殿下娶妻不是好事吗?何以要向怀攸诉苦?”
太叔宁听得这一句疑惑的眨了眨眼想,殿下?殿下左右不过就是在京都的几位,他二哥三哥和他,娶妻?二哥三哥都不过只取了一位妾室,近来也没消息说谁要娶妻啊。
惯常不喜用脑的他,便按捺不住心内想偷看是谁的念头,刚想悄声抬头看一眼,就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怀攸何以装作不知,先前不是答应了唤我阿衡吗?现时是醋了?”
这一句话让他瞳孔猛地一缩,京都内殿下又有衡字,还用猜吗?不就是当今太子殿下,他二哥太叔衡。
这一句话信息量太大,叫太子的名字还有这吃醋这个词,太叔宁许久才消化这句话的涵义。
再联想到两人近来走得近,想来并不是因为政事,原是两情相悦,情难自禁啊,这么想来他心中怎么有些泛酸呢。
不待他再深想,便又听得怀攸平静的声音说:“知与不知又如何呢?此事皇上已然拍板,还有讨论的意义吗?殿下。”
先前未曾知晓两人亲近的关系,所以未有听出歧义,现时再听得这如常的语气他就只觉得怀攸不过是在佯装冷静而已。
他知道怀攸就是这样,难过也好,开心也罢从不说出口,总是面上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这样就没人能伤害他一样。
他心疼这样的怀攸,现在他知道怀攸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有人可以同怀攸分享心情悲喜,相互扶持陪伴,他应该高兴才对,心内却酸涩更甚方才,直冲得他眼眶瞬间温热。
察觉到此的他,正在竭力努力平静心绪,忽然听见一轻巧的脚步声靠近,猜想应是那名通报婢女,忙屏住呼吸静待她走过回廊。
不多时便听到她脚步停在前方院中,似乎是她向怀攸悄声说了什么,他听不太清,便听到怀攸的声音说:“殿下不是外人,说吧。”
婢女答了声:“是”才继而恭声道:“仁平王在前厅等大人,大人见吗?”
“我知道了,你回去转告王爷,说怀攸稍后就来。”
“是。”
停顿了会儿,就听脚步声再次响起,然后声音渐渐减弱直至听不见。
在脚步声消失时,随风传来他二哥带着笑意地声音:“我这六弟自小就挺可爱喜人的,你二人师生朝夕相处这几年,他日日含情脉脉地望着你,你难道就不曾动心过?”
怀攸似乎停顿了会儿,而后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温柔:“阿衡说笑了,怀攸心内如何作想的阿衡不知吗?”
太叔衡似轻笑了声才道:“怀攸真是铁石心肠呢。”
“阿衡不喜吗?”
“不,如此甚好。”
逗趣调笑的话语,随着晚时微凉的风吹进他的耳膜,他忽然怔愣了片刻,难掩苦涩的嘴角微微勾起又陡然撇下。
还以为自己这份欢喜藏得有多好呢,原来谁都知道。
算了,不听了,就当作今日他没有来过后院,也未曾知晓他二人的情思,他还是那个一无所知而无忧无虑的太叔宁。
心内如此想的他,便悄然起身飞下屋顶,不知是没注意还是晃了神,被围墙边的树枝在脸上划出了一道伤口。
躲在墙角的他竖耳紧贴墙面暗想:万幸未有引起院内两人注意。随后吃痛的伸手轻抚上脸颊,感到一阵湿润触感,手放下看见了一片血色,他却不在意,只是神思恍惚地想,还是回家好了。
——
山间云雾翻涌,轻灵的铜铃声悠扬。
昨日里两人叙话的空旷殿内,现时只余一人,正躺在飘扬的轻纱下,华丽的大床上,安然沉睡。
忽然,云雾压低,铃声急骤,平缓的微风骤变烈风,带着大颗大颗的雨滴砸落在地“哔啵哔啵”,不多时点点落下的雨滴就加剧成倾盆般瀑布“哗啦啦”泄下。
缓缓飘扬的轻纱迎风缭乱,不时拂过沉睡之人脸颊,引得他悠悠转醒。
他茫然睁开双眼,满浸凉意的湿重空气,致使他抬手抚上冰冷的面颊,指尖并未有湿润的触感,恍然将手在眼前张开也未见血迹。
“醒了。”他喃喃自语道。
近来不知为何,他总是在睡梦中忆起旧年,梦境之真切使他心绪也被梦境所影响,几番醒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眼中清明后便起身下床,提步至门前站定,看着盆泼大雨与山腰间并未散去的雾气,心境便似这灰暗天气般,昏昏沉沉。
玄华站定位置好似是风口处,风雨急骤更甚窗前。他却毫不在意般任凭衣玦与鬓发被狂风带起雨丝沾湿。眼眸低垂,唇角微抿,似听雨入了神。
直到滴落在脸庞上的雨水俨如以泪洗面时,他才转过身来,默念一道口诀拂去满身水迹,走到殿中案台前跪坐。
案台上除一个白玉棋盘无他外物,棋盘上是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是为昨日两人所下,尚未分出胜负,曼姝便离了此地,他就一子未动保存至今。
依曼姝所言,他离去乃是冥界乞援,片刻便归,而玄华也知冥界离不开曼姝实属正常。
玄华恋慕他万年,今身相见不过笼统算来也就七八面,而他们近来下界形影不离也不过才数日,今时曼姝不过离了他一夜光景,醒时也不过一刻钟,他已觉得是万般煎熬,这便实属病态了。
他心知如此,心内却难断相思,依旧看着殿外望眼欲穿。
呆坐半晌,终是不见来人,百无聊赖只得抬手在空中划出水镜,把无处安放的目光移到水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