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

一直到长剑没入父兄身体,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灵魂哀嚎着消散的时候,杨戬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可溅在身上的,温热的血,无声地提醒着他,这都是真的。
玉帝胞妹,仙凡通婚,天地难容……每一个字眼都是读过写过的,唯独连起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让人听不懂。
身体里的法力禁制被解除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仿佛体内有蛰伏许久的困兽,一朝脱困,呼之欲出。
便在此时,挡在身前的母亲失手被擒,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位天蓬元帅一掌袭来,强劲掌风打在尚且弱小的肉体上,全身血液骤冷,杨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紧紧握住杨婵不住发抖的手,与她一同重重栽倒,最后那一眼,望见的是天高云远,众神高高在上。
再醒过来的时候,漫天星斗,月色柔和,一时间恍若隔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侧有人声音发颤,怯怯的唤:“二哥?”
杨戬蓦地望过去,他现在仍紧紧握着的那只手的主人不是杨婵,又或者,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杨婵。
她看上去二十出头,一张脸与三妹像极,脸上犹挂着泪痕,清澈眸子中映着他,亦非原本的十二三岁少年郎模样。
廊下风铃坠落在地,上面代表一家五口的玉牌毁二余三,院中父兄尸体无人收殓,皆已冰冷僵硬,皆是死不瞑目。
杨戬愣神片刻,伸出手去,为父兄阖上双眼。
杨婵小声的哭起来,杨戬头痛欲裂,上前拥住她,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道:“不哭,有二哥呢。”
杨婵回抱住他,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杨戬此时亦是茫然,只得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这一切来的都太突然了,在今天之前,他还只是个灌江口的普通少年郎,上有兄长下有幼妹,父母慈爱,一家人和和美美,突然便有人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母亲是神仙,说父亲是勾引仙女思凡的罪人,说他们兄妹是不该出世的妖孽。
他毫无准备,就已经失去了拥有着的一切。
与三妹未死,改头换面,想也不是侥幸,应是那位最后一刻才动手的天蓬元帅用了什么仙法,救下了他们,但父兄却再也回不来,母亲也不知被带去了何处,一家人终是再无团圆。
“二哥,我们去救母亲吧。”杨婵突然道。
杨戬摇了摇头:“就这样活吧。”
“二哥?”杨婵推开他,盯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印象里,她的二哥从不服输,从不低头。
杨戬苦涩一笑,道:“是天要我们死,我们如何与天抗争?活下来已是不易,若是再被天庭发现端倪,杨家便绝后了。”
“天要我们死,可我们活下来了不是吗?父兄之仇不报,母子不能相见,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杨戬沉默不语,杨婵道:“我宁愿死了,也不能这样死。”
杨婵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她绝不就这样屈服妥协,就算死了,也该死在救母亲的路上。
“你去哪儿?”
“母亲说我们体内有法力,我去学法术,救母亲去。”
杨戬颓然一笑:“你去哪儿学法术?”
就算走出了灌江口,何处有仙人,又如何敢收下他们兄妹二人呢?
杨婵回过头来看他,她已经不再哭了,晶亮的眼中满是嘲讽,就这样看着杨戬,冷冷地道:“我只知道不走出这个门,我们杨家就完了。”
命在,骨却折,与灭门何异。
这是杨婵教会杨戬的第一件事,往后余生,杨戬都没丢了这把妹妹替他捡回来的铮铮铁骨。
“我和你一起去。”
杨婵看着他,笑了。
兄妹二人一同出了家门,买了棺材葬下父兄,一抔黄土,两座孤坟,磕长头告别了过往十几年的安逸岁月。
那一天,金乌当空,烈日炎炎,杨家兄妹二人紧紧牵着彼此的手,离开了灌江口,带着爱和恨,走向不知结局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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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能死在歌舞升平的长安,反要葬于此等荒凉之地,诸位之中可有谁后悔了么?”
无人应答。
这已经是一支困于绝境的队伍,荒原之上,无处藏身,不远处的狼牙军已经包围过来,还活着的人无一不是强弩之末。
开口问话的是这支队伍的头儿,一名年纪尚轻的天策府将士,他亦是伤痕累累,被视若手足的坐骑死在了上一次遭遇战里,手中长/枪也尽是裂痕。
陆愉知道,这话是问他们这些人的。
所谓他们这些人,自然不是那些现在还聚于一处,饮酒高歌的中原门派的弟子,而是他们这些此刻仍默不作声的,与大家格格不入的白袍人。
一众明教弟子都沉默着,将目光望向带头的大师兄陆戬。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陆戬不负众望的开口。
陆愉喜欢陆戬,最喜欢的便是他这一点,无论何时何地都云淡风轻的从容。
“大光明录,你们明教还是这副德行。”
篝火旁喝酒划拳的丐帮弟子走过来,一如既往的语气轻佻,一如既往地醉醺醺,但陆愉知道他没有恶意,他们已经一起并肩战斗了十几场战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她和师兄弟们沉默是因为他们此次来的都是年轻一辈,生长于圣墓山,不曾过多接触外界,与中原脱轨太久,只怕说错话。
明教曾有过一段横扫中原武林的风光日子,后又被驱逐出中原,赶至茫茫大漠,如今参战实是身份尴尬,能取得信任已是不易,不可节外生枝。幸好是陆戬带队,他向来稳重,近几年又多常常往中原跑,这一路都是他负责与人打成一片,陆愉他们只需提刀砍人便可。
丐帮弟子的酒坛中似乎总有喝不完的酒,多到他在那边喝了个尽兴,还能给这边的明教弟子一人分上一碗。
陆愉捧着碗喝了一大口,笑着道了句谢谢。
马蹄声渐进,号角吹起,狼牙军已经开始冲锋了。
天策府的小将军听着犹如雷动的马蹄声,由衷的感叹:“都是好马啊,但没一个比得上我的里飞沙。”
一旁的藏剑弟子笑道:“别心疼你那匹马了,等打完这场仗,我给你买匹赤兔。”
于是每一个人都谈论起来,打完这场仗,最想做的事,但其实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活不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狼牙军已至眼前。
“喝过了你们中原的酒,也该还礼才是,”陆戬站起身,摘下了背后弯刀:“明尊的孩子们,给中原的兄弟们跳支舞如何。”
长歌门的姑娘抱着琴盈盈笑道:“愿为诸位助兴。”
“净土朝圣常欢喜……”陆愉在心中默念,全身的力气都汇聚在手中弯刀之上,光明圣火自刀刃燃起,随着身体的舞动,残影汇成一幅巨大的明尊像。
伴着饱含杀机的琴声,明教的朝圣言在黑暗中绽放,以生命献祭,得来暂时的明尊庇佑。
内力牵引着追杀者的武器纷纷落下,砍在单薄的身体上,血肉飞溅,每一下都是致命的伤,但偏偏又有磅礴的生机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白袍染血的殉道者们稳立阵前,四肢百骸的潜能和力量在不断被挖掘和透支着,以身躯牵制住了冲锋而来的敌军。
这一舞朝圣言结束,便是他们生命的终结,以血肉,献给明尊,献给这最后一战。
再没有过多的言语,这是一场沉默的厮杀,中原门派弟子们亦使出全力,趁狼牙军被明教牵制,全力杀敌。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朝圣言支撑不了太久,朝圣言结束的时候,狼牙军的刀枪会转落在他们身上,叛军的数量太多了,没人能逃掉,在此之前,多杀一个便是是为其他战场的兄弟们多增加了一分生机。
越来越多的明教弟子倒下,防线即将被冲破,明尊法相趋于透明,陆愉几近脱力,咬着牙试图再从体内榨出一丝力气。
没有国恨家仇,也非正义之师,在场的所有江湖门派里,明教看似是最没有拼命的理由的一个。
他们之所以从万里之遥的圣墓山来到这里,之所以最后一刻还在这里发疯,完完全全是因为那个叫陆危楼的男人,那个明尊在人间的化身曾说过的话。
他说:“到中原去,到长安去,来人世活了一遭,死也要死在最繁华的地方。”
他说:“尔等皆是明尊的孩子,你们所做所为,都代表了明尊,你们为世人做过的所有事,都会让人们记住明尊。”
他说:“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日月明尊的圣火,该在此时席卷中原,该让中原百姓知道,无论身在何方,明尊永远庇佑着他们。”
所以,从始至终,和这片土地毫无关系的陆愉都在想:我脚下踏着的,是明尊的山河,我在奋力拯救着的,是明尊的子民,若我死了,会有人记得,是明尊的孩子为他们点燃了圣火,照亮了此时的黑暗。
陆愉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倒下的,只记得前面的同门倒下去,防线被冲破,狼牙骑兵横冲直撞,马蹄毫无阻碍地踏破她腹部,剧痛令她暂时得以清醒,最后一眼,她看向陆戬。
陆戬还活着,危急关头一支弩/箭劲/射而来,救下了本该被踏在马蹄下的他。
援军来了,师兄还活着,这样的结局已经可以了,就请师兄替我去看一看,我从未去过的盛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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