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有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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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湿发往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有些茫然地转向镜中，像森林中低头啜饮溪水的鹿，因灌木丛中突如其来的声响而惊起，却在环顾四周后，发现并无任何东西需要警惕。
镜中人浑身赤裸，肌肉纹理清晰，水珠从绷紧的肌肤上滚落，皮肤在傍晚的阳光下泛出水光，浑身散发出饱食后的慵懒。那个人和他一模一样，可是脸上却露出他永远也不会有的表情，引诱的，蛊惑的，像是人们要和你说一个他人的秘密，用以戳破讨论对象假面时的模样。
快过来吧。
你难道不想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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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人向停驻不前的卡兰走近，将手抬了起来，触碰到镜面，好像卡兰才是镜子里的那个。他将手贴了上来，额头抵着阻隔他与卡兰世界的，那薄薄的一层，抬起眼，眼神直直地射向镜外的卡兰，仿佛狱中的罪犯，隔着铁栏，想要向视察的监狱长吐露所犯的罪行，或者，直诉他在狱中独处多年而产生的没用的疯言疯语，然而，正是这份不确定，才让监狱长忍不住靠近。
卡兰走近了镜子，慢慢将掌心和镜中人贴合起来，在镜中人眼神的牵引下阖上眼，淡色的唇轻轻贴上镜面，镜中的那只手穿过那阻隔两个世界的，轻脆的薄层，轻轻贴上卡兰光滑的后颈，抚摸他凸起的骨头上薄薄的皮肉。
“卡兰。”母亲的声音从浴室外的世界传来。卡兰眼皮下的眼珠滚动了一下，厚密的睫毛像缠满蛛丝的蝶翅，挣扎着颤了颤，缓缓张开，露出里面深藏的黑珍珠，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柔软的蚌肉包裹中取出，上面还有蚌依依不舍的黏液。唇瓣离开冰凉的镜面，上面留下了一个朦胧的吻，是薄云后的淡月。
天已经黑了下来，卡兰向浴室投出最后的一瞥，镜中人仍在原地望着他，指尖碰着镜面，唇角带着孩子恶作剧成功后，在大人的责骂下相视一笑的会心的狡黠和下一次的暗中约定。
他的秘密是，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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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播着无聊的肥皂剧，演技拙劣的演员正以夸张的动作说出烂俗的台词。卡兰抚摸着自己的后颈和背后凸起的蝴蝶骨。母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天说过无数次的话，失忆一般将老生常谈扔进胃里反刍，第二天再当做新的呕出来。开合的，涂着艳色口红的唇如同两条蠕动的红色松毛虫。卡兰胃里翻涌着，他想要呕吐。
“卡兰，我的儿子，照我说的去做，别老是这么忧郁，人们会说闲话，以为我和你父亲多么苛待你。”女人说，无论多昂贵的口红涂在她的唇上都像杂货铺女老板的劣质唇彩，她的唇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版画，稍稍一动，就要掉下一层颜料来，“实际上，你已经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过得要好太多了，你要懂得感恩，照我说的去做。我和你的父亲极尽所能给你提供了优渥的环境，尤其是我……”那张唇形优美却涂抹得稀奇古怪的嘴又喋喋不休起来。
液晶屏上映出他的模样，苍白的，下雨的黄昏般的忧郁，忽然，镜像扬头，眨了眨眼，勾起唇角，对他展露笑意，将手指靠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母亲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她还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卡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镜像，镜像微微偏头，如同在做一个小游戏。
这是镜像惯用的小把戏。
卡兰模仿镜像扯开唇角，微笑便像壁虎一样很快爬上他的脸，他开口，垂下脸，羔羊一样乖巧：“我知道，妈妈。”
微笑又像蜉蝣一样死去。
镜像看着少年的侧颜，猩红的舌尖舔过淡色的唇，手指缓缓在玻璃上滑落，水珠划过车窗上绚丽的霓虹影像似的。
房间是漆黑的，镜子——家里到处都有镜子——的影像却无比清晰。卡兰躺在床上，房间外传来争吵声——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卡兰呢？”
“他去睡了，你要是想见他就早点回来。”
“我在工作，我的工资难道只供我一个人花吗？”
“拜托，我自己也有工作！”
“啧，别拿我和你的闲职比。”
“天哪，闲职？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闻闻你这满身的女士香水味……”
……
卡兰戴上耳机，然而楼下的争吵声似乎打定主意往他耳中钻，哪怕有耳机和音乐也不罢休，卡兰犹豫了一会儿，放了首上周学校里似乎所有同龄人都在热议的歌。
陌生的重金属音乐将卡兰的耳膜刺得生疼，似乎有什么在他的神经上跳舞，可是，疼痛似乎比争吵更能让人忍受，而且失聪之后什么都不用听到，安静得像梵高的星空。他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扣子。
黑暗中温热的呼吸拂过卡兰的面颊，镜中映出画面，镜像从后抱住了卡兰，那张和卡兰一样的脸低下来，看着卡兰，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笑，他散漫地将耳机取了下来，撩拨开遮住卡兰眼睛的碎发。
楼下的争吵声似乎远去了，它和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隔着一场夏日暴雨的距离。
“你是谁？”卡兰问。
“亲爱的，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很多次了。”镜像捻着少年的碎发，有些三心二意。
“你可以再回答一次吗？”
“当然。”被追问者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又理所当然的笑意，“我是你，我为你而生。”
卡兰微笑着闭上眼。
当然。镜中的另一个人抚摸着少年的面容，低头亲吻他。
为你，千千万万次。
为我们。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