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夏天,密声

第二十章
天下道派雄踞者共七家,仙盟则是抽调各大道派的精英集结而成,仙督亦是天下豪选,能者任之,只不过道中顶尖术师尽皆出自这七家,其中三宫更是实力拔群,导致历代仙督尽从三宫选出。
仙督自然无可指摘,但仙盟为保中立权威,对这七家出身的成员尤为审慎挑选,限制人数,盟中大权由此紧攥于仙督手中,另设监事参谋会,并有监督与辅助之责。
深夜,仙盟主宫屹立于风雨中,忽有一影轻然掠进宫内廊上,在负责巡逻守卫的侍卫发现前,极轻而极快地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偌大的宫殿俱是黑暗,唯有一处略显光亮,若有若无的笛声传入风雨,在暗夜中听来分外瑟瑟。
黑影映在窗上时,笛声便停了。
凭借广宣子之年高位尊,并不需要向这位深夜还在无聊地吹着笛子的仙督行礼,仙督不拘小节,也并不在乎这套俗礼。
广宣子找了个近前的位置坐下,便和年轻的仙督商量前事。
“此番长途跋涉,劳烦广师宗了,事情还顺利么?”
仙督在幽暗的烛火下发问,黯淡昏黄的灯光映着他的脸,五官精致到宛若天人,神色微带冷郁,目光却遥而深沉,透出一股倦意与漠然,他的肤色因常年闭不出户显出几分苍白,若不问年纪,看起来比晴雅还要小上几岁。
若仅仅只看他外露的状态,广宣子简直看不出这位仙督居然会对一件必将惊动天下,于他自身也必将劳心费力的和谈之事有什么过多的在乎之意。
可是却又正是这位看着仿若厌倦了世事,对一切殊不关心的仙督亲身委托,甚至曾经三入隐山宗这才请动了广宣子出山去应和谈之事。
仙督不能出面之故,是因为这件事牵涉甚广,仙盟中的诸位监事定然争论不休,难以裁夺,仙督这便请广宣子代议,若对方最后真能达成七家协议,再通报仙盟,一切才看起来水到渠成。
比起他刚上任时的狡黠诡谲却又意气风发,二十年的时间仿佛耗尽了这位仙督所有的生气与斗志,他放浪形骸地半靠着宽大软榻,眉眼闲散。
广宣子暗自皱眉,却也不动声色,将这一路发生的种种事件一一道来。
哪怕在和广宣子说话时,仙督也没有抬上几次眼,那只从未离身的黑笛在他指尖略微旋转,听广宣子道完,也只淡漠地回应了几句。
广宣子忍不住停了下来,以老者的威严严肃发问:“仙督下步有何打算?”
”唔。”仙督皱眉而语塞,未能回答。
广宣子一见,深怒于这仙督的散漫闲懒,陡然增了几分火气。
当时言辞恳切,一副诚心诚意的模样,而和谈将起,却全无后续。
这样的仙督,提出这样的建议,简直犹如儿戏。
广宣子差点气到要将瘫在榻上的这把软骨头拎起来折成几段,突然间,门窗为风吹开,一封玄黑的灵信飘然入窗,仙督一扬手,接住这封带着几分湿气的信件,懒懒拆开,一扫而过信中内容,立刻坐直起来,唇边生出了几分玩味的笑意。
端坐卧榻上的年轻人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慵懒的色调全然褪去,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在幽光里隐隐发亮,眉飞入鬓尽显风流雅态,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的脸本来清秀得近乎女气,这一番神情在摇曳烛火下,更散发出几分难言的妖异。
这便是广宣子记忆中的晴夕了。
晴夕站起身来,仍旧握着手中的笛子,负手行了几步,转过身来问道:“广师宗以为若要促成和谈,下步如何呢?”
他虽然这么问,看起来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广宣子微收怒气,有心试探,便故意道了这么一番话。
“这三宫七家之间的关系牵丝带缕,有互为水火,亦有互为膀臂,有制衡之势,亦有强弱之趋。若是老道,定然先取实力最强之三宫,再以三宫说四家以便一一疏通。”
“广师宗说到疏通一词,看来也是认为求访的顺序最为重要了。”仙督微微一笑,点头同意,却道:“晚辈也是这等想法,不过与师宗略微有异。”
广宣子笑而不语,看他解释。
黑衣长发的青年当空扬手,指尖在半空凝气成形,指指点点,诸家关系脉络便一一浮现。
广宣子见到这一幕,脸上亦有几分震惊,各家术法五花八门,小小伎俩各派相通,而精深玄奥之术则乃各派讳莫如深之禁,严为外传。
虽是如此,但术法修行本质亦属同源,广宣子不知他这一招门道,但这手凝气之术定然激耗内力,而他居然如此轻松划点,想见晴夕内修深厚。
不愧是当年能与太上九式一较高下的最后竞争者。
但是现今晴雅已然练成太上十一式,又不知与这位仙督孰强孰弱。
晴夕指尖纵横,空中光幕渐有雏形,他边画边讲,有若指点江山。
“紫月氏和祁山氏互为水火,我却素闻这两家家主与那六翼乃是昔日同门,或许能有几分旧情。”
广宣子不动声色看他一眼,暗自点头。
“明氏全然为天机枢所控,若得天机枢之应许,明氏自然上行下效一通即通。”
“云氏亦与天阴宫渊源甚久,近些年来虽有背道而驰之势,也只因两方日益疏远之故,若能借此机会重续前尘,这两家也是能够一贯通之。”
晴夕画完最后一笔,向广宣子一笑示意。
“至于……”晴夕一顿,指向最后的一家,脸上生出了几分戏谑:“至于这最后一家,麒麟仙宫自不必说,正是那晴雅出身之所在。说难则难,说易则易,就看之后灵活应对便是。”
广宣子听完他这一番剖析入理与应对之道,脸上的不悦之色便一扫而空,暗自称许了几分。
“那仙督认为求访顺序如何呢?”
晴夕后退几步,横扫全局,淡淡道:“我若为那两人,这七家中,必先取两氏,这两家虽有嫌隙,但却与白雾城少有瓜葛,又有同门旧情之故,应最易取得印鉴。”
他说得兴起,势如破竹,扬手一指光幕中势力最大的两家。
“再然后,便取天阴宫、天机枢。若我所猜无误,这恐怕是这次和谈中最难关节,全因这两家既都曾攻白雾城仇深似海,两家彼此又互相对垒,较之紫月祁山二氏因儿女私情故生怨恨,这两家可是有着独霸天下之欲,各自寸土必争,不能轻易说通。”
“当然,若是能成功斡旋这两家,那么说通明氏与云氏自然不在话下。”
老者点头赞同。
“至于麒麟仙宫么……”晴夕又一顿,戏谑之意越发深重:“当今仙宫群龙无首,虽有一个千里师上镇守本部,宫中却近乎无人,这两人要得到仙宫印鉴,指不定还得先选出个仙宫宫主来说!我想那两位为了避免直触逆鳞,这仙宫应当最后才会去。”
广宣子不禁拍手赞叹:“妙极妙极!”
晴夕转过身来,点头致意,笑道:“方才师宗问我后续如何,晚辈未能回答,全因诸事不定,不过刚才晚辈也收到了最后确信,便也能给这次和谈略尽心意了。”
他将方才那封玄黑信件递给广宣子,眉目璨然:“天阴宫乃我本家,晚辈薄面说动了现任宫主,又修书天机枢首席,对方亦回信响应,若是这次和谈真能成功,这两宫关系想必也能缓和不少,于我仙盟诸派亦为幸事。”
若说前番妙语连珠的分析让广宣子称赞不已,这一封玄信一出,便让广宣子对这位仙督愈发刮目相看了。
晴夕本为天阴宫少主,接任仙督才离开天阴宫,本来与现任宫主自幼结识,费尽唇舌最终说通也是可能之事,可他居然能够连互不相容的天机枢都能说出一点苗头,可见现任仙督确实极有魄力。
他问晴夕:“你还记得当年仙督遴选之时你回答的问题吗 ?”
晴夕点头,却又问:“师宗何意?”
当年仙督遴选的最后主持正是广宣子,两个同为甄上之选的年轻人立于眼前,活了几百岁的老者也难以抉择。
能力、资质、心智尽为万中无一,唯一所能考较的便只剩下品性。
广宣子问两人:“天下何定?”
晴雅拱手,恭谨淡然:“天下和定。”
晴夕却抱胸,狂傲嚣张:“天下我定。”
广宣子思索再三,到底选择了晴雅。
立志于“天下和定”的年轻人短短七日便悲愤而亡,立志于“天下我定”的年轻人却稳坐了风口浪尖的仙督之位。
他当年最初选择晴雅,是不是个错误?
他的这个选择,是不是也暗中推动七日仙督的诞生,而又害死了一个其实并不逊色于现任仙督的年轻人?
晴夕听完广宣子这一番感想,神态便有些不屑,随口道:“谁叫他倒霉呢?收了那么个要命的徒弟,继任仙督本来也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
广宣子觉得有点道理,这事本来就是因缘造化,但是凭晴雅的能力本来应该能够处理得更好,他却选择了最不堪的一条路。
晴夕笑起来,说不清是感叹还是其他什么情绪:“说起来那位真的是一点也不适合权谋斗争啊,失败了一次居然又发起和谈,真是死心不改!”
广宣子想起水溪谷与自己对谈神情坚决的晴雅,又看看眼前这位混得风生水起的现任仙督,又忍不住暗暗将两人在心中比较,便问晴夕:“你怎么看晴雅呢?”
晴夕对晴雅的分析倒是基本符合了广宣子对晴雅的看法:“那位本来丝毫没有想当仙督的想法,完全是为天下太平才勉力上任,又一点不懂人情世故,又不愿狠下心撕破脸,一点都不适合权力与政治的游戏,偏偏就犟死不回头地坐上那么高的位置,就像三岁小儿坐上皇位,谋位而无权,自然是爬得高摔得狠咯!”
一个为了天下和定当上仙督,一个为了仙督之位而当上仙督。
晴夕对晴雅下了判决:“所以说,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在这乱糟糟的世间,毫无存活的余地。”
广宣子动容,忍不住看向了晴夕。
若晴雅乃是理想者,那么晴夕便是现实者。
这个世间,究竟不容于理想存活了吗?
晴夕话锋一转,却不再幸灾乐祸,显出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意味:“正是因为他留了一个烂摊子,所以我才好接手啊,换句话来说,正是他的失败才衬出了我的成功,这么一说还要感谢他了。”
这一刻广宣子忽然从这高傲冷漠的年轻人身上看出一点晴雅的影子了,摇摇头便又推翻了对于两人的盖棺定论。
天下英雄,顺应时势,亦要顺应内心。
若是晴雅为了天下太平而不择手段,那也不会有“天下和定”的想法。
即便晴夕温和恭良一如晴雅,那他也未必就会是第二个七日仙督。
这世间之事,谁说得准呢?他活了几百年了,仍旧看不透。
既已回毕,广宣子便向仙督辞行,继续回隐山宗参悟玄心。
仙督亦起身送迎,又为最初怠慢致歉:“今日乃我故人祭日,一时感怀忧伤,是故不恭,还望师宗见谅。”
广宣子想起他刚来时听见的笛声,看来便是悼亡曲,忽觉这笛声有些耳熟,似乎哪里听过。
晴夕站直身体,轻持骨笛,在阴影中缓缓微笑:“这首笛谱乃故人所编,世间并不流传,想来只有我会。”
广宣子便夸晴夕吹奏得好。
晴夕越发自谦:“晚辈并不懂奏笛,我只会吹这一曲,这么多年自然有些精进。”
广宣子不再追问,趁暗离去,风雨早停,那流水空灵的笛声再度悠悠响起,本是释然欢快的曲调吹得缓慢而匀长,便在月朗星稀的雨后略染了几分沉重的悲伤。
清新湿润的风吹来,终于让广宣子忆起了这笛声的名字。
二十年前的晴夕便曾吹奏过这曲子。
其名《忆情》。
二十年后的仙督依旧只会吹奏这曲子。
二十年一曲,君心无人知。
作者有话说
    自己体会,如果忘记前面章节的请回去复习,但是……我站在第三层,小可爱们站在第几层呢?这可不是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啊!划重点,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关键,继续体会~~~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