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缘小时候,非常擅长玩“捉迷藏”,当扮“鬼”的小孩开始数数,其他的小孩子一哄而散各自躲藏,白缘也会躲起来,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总是最后的赢家,其他小孩子都被找了出来,还没有人发觉她的所在。
直到其他人都放弃了寻找,都忘了还有一个躲着的小伙伴而各自回家后,白缘还是躲着不出来。
为什么没有人能找到呢?
为什么没有人能发现呢?
她一直都在啊。
黑暗中传来一丝光亮,声音随之响起:“白缘,你躲这干嘛?”
白缘睁开眼,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影。
晴雅打开了柜门,俯身投来目光,似乎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
梦?
白缘恍惚着,望了望四周,慢慢清醒过来。
啊,方才是梦罢了。
晴雅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逆光折射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沉浸在一圈光晕里,白缘看不清他的表情,还在发呆,一只手却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柜子里拉了出来。
“你的手好冰!”晴雅淡淡道了这么一句,白缘皱眉,将手收了回来。
“发烧了吗?”
“别管我。”白缘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极为虚弱而无力。
额上又传来淡淡的暖意,白缘一怔,便看见晴雅皱眉将手覆到她额头试探温度。
“额头也很冰啊。”晴雅神色淡淡,却皱眉愈深。
白缘竭力撇开头去,不然他继续触碰自己,刚走一步,顿觉眼前发黑,脚一软,身子止不住地向前跌倒。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人完全地拥抱住了,太过坚实的怀抱,太过令人安心的温暖,意识犹如被潮水淹没,只感觉自己身子凌空被人抱起,稳稳地走了一路,又被轻柔地放下。
“你的身体,好冷。”
声音是叹息?还是惊讶?
白缘分辨不清,她想对晴雅说你认错人了,可是连睁开眼皮的气力都被睡梦剥夺。
在她彻底陷入沉睡之前,白缘只恍恍惚惚产生一个念头——
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手却实在是很暖和呢!
光怪陆离的梦做了一个又一个,再睁开眼时,天却又是黑的,屋内桌上的蜡烛燃烧了大半,还剩一点星弱的光亮。
一转头,白缘有点惊讶亦有点惊吓,晴雅居然坐在床边,一只手微微撑着下巴,闭着眼像是小憩,微弱的烛影摇曳着掠过他英挺的面容,一张脸看起来比平常柔和了许多。
白缘又将头扭向一边,墙壁上倒映出晴雅放大的侧影,头颅微微下倾,流出某种暧昧的姿态。
白缘连忙将头扭回来,更为惊吓,晴雅不知何时醒来,正直直在上方俯视着自己,无声无息,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夏季的深夜,鸣蝉犹然聒噪,两人四目相对,声声嘶叫传了进来,室内一片寂静。
晴雅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微微撑着下巴,初初醒来的男人神态很是慵懒,微微俯视着白缘,目光幽深。
“醒了?”声音好像也是懒懒的。
“嗯。”白缘紧张地坐了起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不想歪别人也要想歪。
“感觉好些了吗?”晴雅也端正了一些,坐直了看她。
白缘暗暗动了动手指,指尖还是冰凉,却比白日浑身僵硬不得动弹的状态好太多了。
她点了点头。
晴雅猝不及防又伸手袭上了她的额头,语调淡然:“额头还是有点凉啊。”
话说着,白缘便觉一阵暖意源源不断地输进了自己的身体。
身体是暖和起来了,白缘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完全地僵住了,直挺挺半立在床上。
晴雅平素就够让人捉摸不透,今夜更是古怪到不寻常。
好半天,白缘才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还在我房里?”
她尤其加重了这个“还”字。
如果说白天他来找自己,说是有事还算正当借口,这深更半夜,鸡鸣狗盗,男盗女娼的……呸,扯远了。
第一句话出了口,脑子就活泛起来,白缘正在想些委婉的逐客令,却听见晴雅坦荡荡回答:“你白天晕倒,我给你看过,乃是气血不调之症,你身体那么冷,我只好……”
说到这他却顿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又继续道:“只好给你输些真气让你暖暖身子。”
这才耽搁了时辰。
呵,见他如此识相地离开,白缘的脸还是不自觉抽搐了几下,庆幸他没有发现真正的原因。
不,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一个念头赫然闪过脑海,白缘脱口问道:“你是怎么给我暖身的?”
晴雅顿然像只提线木偶似地站住了,缓缓转过身来。
两人对视一眼,蜡烛将要燃尽,昏暗光线里,白缘仍清晰地看见一抹淡淡的绯红再度爬上了男人的脖颈。
这、这家伙……
心怀鬼胎心存不良啊!
他才不是知趣离开,而是要溜之大吉吧!
白缘揪住身上的凉被,恨恨瞧着他,殊不知在晴雅眼中,自己看起来无端一副凄怨遇害的模样。
还未待白缘说话,晴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走回到了床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这时却又是一派清明坦荡了。
“你身子太凉,我只好抱着你。”晴雅沉沉开口。
白缘先是一愣。
她全身冰凉入骨,然而此刻身子居然能够这般灵活动弹,若要达到这种效果,非得是持续不断的充沛灵气护体才行。晴雅就这样从白天到夜晚暖着自己?难怪他会累到睡过去。
脑袋中渐渐浮现晴雅描述的画面,白缘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继而一惊。
“你、你你为什么抱着我?”
这家伙自幼就浸染道宫不近女色那一套,为什么抱着一个女孩子睡了一天还能这么坦坦荡荡?
晴雅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耐心解释:“雾隐又不能抱你,挽袖又太忙了,只好是我。”
白缘“嗖”地站了起来,站在床上终于比晴雅高了一截,气势大增:“我是问,你干嘛抱着我?”
“啊。”一向淡漠精明的雅先生也露出一点窘迫:“因为,不抱着的话,没办法将你整个暖起来。”
这个理由倒是无可辩驳。
白缘张了张嘴,决定不再继续追究,他也是好心,倒打一耙忘恩负义简直就太过分了。
结果晴雅反倒吞吞吐吐:“而且……之前……那个……”
嗯?什么之前?
白缘抬眼,视线倏然黑暗。
最后的蜡烛也燃尽了,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透过窗外长廊上照进来的幽暗朦胧的灯光,白缘看见晴雅伸手过来,拉住了自己的一只手。
她看不清晴雅的神情,只听见他说话陡然顺畅了起来。
”而且,我本来就打算对你负责。”
白缘知道他说话从来都不能只考虑表面意思,绕了一绕,终于明白他方才犹犹豫豫却仍保持一副君子之姿的原因。
之前……
孩子都生了,那种更亲密的事还没做过吗?
所以抱一下有什么了不起?
白缘一想通其中道理,瞬间明白了他说的“负责”绝不仅仅是为了“抱了自己”而负责,只觉毛骨悚然,下意识往后一退,手却被男人紧紧抓着,传递出了男人的某种决心。
“不,不,多谢雅先生你治病之恩,但不需要你以身相许。”镇定如白缘,这一刻也语无伦次,隐约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慌乱到恨不得插翅而逃。
手忽然被松开,白缘踉跄站好,眼前却再度明亮。
一抬眼,晴雅举着一盏烛灯静静走了过来,新烛燃照,明光流泻了一地,或许是那烛光折射角度的缘故,男人看起来与过往都不同。
眼神很亮又很深邃,有一种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神情一点也不冷,平静而温和,紧抿的唇却透露出了某种坚毅和决心。
蝉声如潮,风树婆娑。
隔得如此之近,他的每一步却又走得如此缓慢。
却又一步一步,走近了过来。
晴雅将一个东西递给白缘,他一向乃是谦谦君子的风范,这一刻却完全是不容拒绝的态势。
那小小的碧绿水润的指环好像只在眼皮子底下扫了一扫,就径直被塞到她手中。
手心似乎一下子灼伤了。
晴雅将烛台放在桌上,又看向白缘,目光沉寂如大海:“这是我阿娘给我的东西。”
白缘说不出话来。
晴雅笑了一笑 ,淡泊的笑容中又存着某种伤感:“原来就打算给你的,可是那个时候好像来不及了。”
“你早些歇息吧,夏祭之后就来准备这件事吧!”
准备啥?
你想做啥?
白缘在心里咆哮,却只发出“啊”的干涩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像是因绝对没有预料的事情陷入了完全的震惊中。
她幽幽抬起手,收也不是,还也不是,那枚翡翠的指环在就在明光里变得越发色泽晶润。
晴雅却回应般地握了一下白缘的手,一张俊脸又泛上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红潮,他反而像是躲避般,很快放了手,留下一个光芒四射的笑容,便离去了。
白缘握着那枚指环,一下子无力地跌倒在了床上。
如果知道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当初应当直接挖出他的心脏,那样就一了百了。
一个刚刚被求婚的女孩子,既不脸红发烫,也不心跳如雷。
这并不是喜欢。
周身残留的暖意是真的,指环的触感也是真的,桌子上那盏烛光也是真的。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觉得一切虚幻到不真实呢?
她将手探到心脏的位置。
那里,死寂一片。
那象征着生命之源的事物,本应在胸膛中鼓鼓跳动的事物,并不在那里。是空的。
晴雅从雪女大人的房中走出,环儿向他打了声招呼,便觉得今日的雅先生有些不同。
他的心情似乎极好,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行走过时周身的气场却悄悄泄露了秘密,轻快地,宛若春花绽放。
夏季的空气,充满若有若无的欢喜。
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人直接点明了这件事。
“少爷,你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嘛!”
晴雅下了楼,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一转身,笑眼弯弯的雪女站在背后。
晴雅点了点头,并未多说,只关切问了一句:”你的……”本想问她伤势,却想起“雪女”从未受伤,话语一转,寒暄一句:“今夜天气不错。”
“少爷你说什么糊涂话呢!”雪女笑弯了腰。
环儿趴在栏杆上,从高往下一脸惊恐看着正在低声说话的两人,又望向灯火通明的雪小姐的房间,还看得见窗上倒映的侧影。
见鬼了吗?雪女大人不是好端端呆在房间里吗?
怎么楼下又有一个?
还是说什么时候雪女大人出去了,但是她没看见?
那房里那个又是谁?
环儿头晕目眩,却谁都不敢问。
这件分身之事一度成为流传在白雾城的十大诡异传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