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天,女武神

第十章
凡是与妖有关的,就极易引起人的警惕与反感,更何况是妖族聚众的城池,让人惊惧的同时也倍感威胁。
修真术师们一心向道之余,也视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为己任,自然而然就盯上了妖祟始生的白雾城。
白雾城易守难攻,世代道宫轮番攻击也仅能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地步,更常见的是双方尽皆损兵折将,只好暂时偃旗息鼓,恢复元气。
三十年前,白雾城危在旦夕,外患重重。
历经无数次的大大小小的战斗后,术师这一边终于积累到了足够的经验和情报,仙督云寅联合众多道宫发动围剿,城主雾隐战败受镇,术师们建锁妖塔,整座城池人去楼空。
二十年前,白雾城绝处逢生,欲燃将兴。
白雾城中忽有异动,仙督晴雅决意全面镇压白雾城,弟子白缘偷取锁妖塔钥匙,道派大乱相互攻讦,城主回归,白雾城重得复兴。
白雾城的夏天有一个惯例,每一年都会举行一场祭典,悼念在战乱中死去的人们。
没有人知道究竟死去了多少人,正如没有人知道白雾城究竟发生过多少次战乱。
最初的战争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了。
不知道是建了白雾城之后才遭到了围攻,还是因为遭到了围攻才建立了白雾城。
真相早已难以寻觅,仇恨、鲜血与悲伤却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亡者于地底长眠,生者在地面哀悼。
这一年的夏祭,又即将开始。
夏祭按理应当是由东西两位城主一同主持,不过二十年前白雾城重振之后,主持祭典的责任便移交给了更年轻的两位后辈——雅先生和六翼极乐。
相较道派术师们对晴雅的鄙薄,白雾城的人们对晴雅的评价就高出百倍。
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恐怕是两位城主在对雅先生的栽培和重视中所体现出的态度。
而归根究底,昔日的晴雅仙督对于白雾城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危害。
相较火爆冲动的挽袖大人,又较之粗线大条的雾隐大人,自来到白雾城之后,确确实实也做出了一番业绩的雅先生,凭借其卓越出众的能力、沉稳不惊的性格,自然是更得民心。
挽袖忙于祭典大大小小的准备工作,晴雅则在这段时间负责代城主事宜,待到祭典之日到来,两人便准备交接。
因是悼念亡者,主祭的礼服是青色的长衫,纯无装饰,极为低调也极为朴素,负责主持的两位身上也绝不佩戴任何饰物,以示尊重。
晴雅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这一身丧气又乌糟糟的衣服若是换了别人来穿,定然像个乌鸦,而穿到晴雅身上,青缎束发,广袖低垂,走上几步,无形地流出幽远的古意。
挽袖端详着后退几步,点评:“主要还是看脸。”
这一身行头雾隐原先穿着倒也不差,古意却是半分也无,倒像个行走街头的说书先生。
同着青衣礼服的女子用木簪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式,原地转了一圈,衣衫飞舞宛若蝴蝶,在镜子里打量自己,问挽袖:“我呢?”
挽袖道:“这种时候没必要臭美了吧!”
晴雅定定看着她,突然问:“今年还是你和我一道吗?”
雪女“哎呀”一声捂住嘴:“少爷,你认出我来了吗 ?”
挽袖这才明白过来,也有点惊讶:“白缘没来吗?我还以为是她来参加呢!”
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失语。
晴雅因她那一套“因爱生恨”的鬼话和白缘比较亲近了,但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雪女乖乖回答:“每个月总有几天不舒服嘛!”
晴雅想起她昨天全身发寒的样子,了然点头。
雪女悄悄瞄他一眼,她也听闻了昨日的事,很明显晴雅误会了,不过她是不会解释的。
白缘没有心脏,每个月总会有几天身体冻僵,失去意识。
她天生就是冷的,反而不知道冷的感觉,虽然长着一张六翼极乐鸟的脸,却完全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这世间唯一能让她产生些许牵挂的,大概只有小公子。
身为母亲的那份强烈感情,即使只是复刻体,也多少留载了下来。
祭典正式开始。
祭典的本意不是为了铭记仇恨,而是为了冲淡亡者心中的悲伤。
活着的后辈会更加努力地活下去,这是与死去的先祖立下的约定。
但是,术师们可不一定这么想,哀悼之日,人心最易变得脆弱,也最易变得仇恨,每逢夏祭举行,双方焦灼的局势就更为紧张。
这其实是夏祭交由年轻后辈主持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每逢其时,晴雅和雪女带领城中的男女老幼一同前往锁妖塔祭祀,城内防卫极为薄弱,便由雾隐和挽袖则各带精兵良将在城外镇守,以防外敌寻仇。
这一天,白雾城家家闭户,老老少少们身披黑衣,两位主祭点燃火把,带领众人绕城一圈,到达城内最深处的锁妖塔,最后两束火把并投于锁妖塔中,点燃祭台,如此,方得慰告亡灵。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热,火辣辣的日头高悬,照得人睁不开眼,众人从清晨出发,体弱的渐渐体力不支,落在了身后,体壮的也被炎热折磨得苦不堪言,变得有些惫懒,好在游行了一圈之后,日头便落到了西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祭祀亡者的火把犹如一条长龙燃了起来,各处点亮了天灯,星星点点朝着白雾城的上空缓缓升了上去。
晴雅抬头望向薄暮的夜色,一般民众看不见,但灵力高深如他,便看见白雾城外界的雾气游移着愈发稀薄,保护白雾城的结界最为薄弱之时,天空中这么多的天灯,无疑提供了导引。
每一年都是这样的进度和行程,众人一般会在最后的落日前便到达祭祀塔前,今年也没出什么岔子。
晴雅遥望一眼,半空中略显孤零萧瑟的锁妖塔就在不远的前方。
“啊”,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惊恐万状的叫声,指向了天空:“那里、那里有人!”
人群纷纷抬头望去,惊呼声越发此起彼伏,恐惧像瘟疫般连绵传染了众人。
“术师们来了,他要杀死我们了!”
“救、救命啊!”
“快逃!”
燃火的长龙身上顿时出现了波纹,渐渐分崩离析。
晴雅再度朝上看去,心中一凛,那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应验。
傍晚红霞若火,几近染成红色的天空中闪出了一片寒芒,黑压压的一群术师宛如一片乌云,迅疾地笼罩了下来。
“啊,晴雅。”雪女有些惊慌的声音响起,瞬即淹没在了沸腾的人声中。
晴雅迅疾高呼,命令随行的楼中护卫保护好民众,一边成片地扫视慌乱的人群,方才人潮拥挤,雪女和他遭到冲撞各自分开。
一边寻找雪女的身影,一边也觉得极为诧异。
这一天,乃是白雾城结界最为薄弱的一天,甚至连雾隐和挽袖都会亲自镇守,纵然这些人是从天空袭击,但又是怎么逃过他们两人的防御?
青衣淹没在一片黑衣中,并不十分容易辨认,晴雅终于瞥见了雪女,一纵身将她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黑衣也在此刻降临。
自晴雅到来之后,夏祭之日从未发生过术师袭入白雾城的事例,虽是如此,晴雅也从不令护卫们松懈,历年如此,所以今日的护卫们也仅仅慌乱了一下,便立刻重整纪律与术师们对抗,晴雅却并未出手,因为两人有更重要的任务。
一波黑衣之后,又是一波,像是落雨般,齐刷刷落在了两人周身。
晴雅一把将雪女护在了身后,下意识想要拔剑,腰侧空空如也,这才想起祭祀之时不佩不饰。
雪女突然惊呼:“晴雅,你看。”
晴雅一扭头,眼瞳顿然收缩。
这批黑衣来势汹汹,架势极猛,简直将白雾城的民众吓了个魂飞魄散,晴雅本来颇为诧异这些人毕竟是道门之人,两军交战怎么突然一改常性动手屠杀普通人,方才的一批黑衣楼中护卫应该能够抵挡,所以他也没有过多关注,雪女这一声惊呼,他才发现不对劲。
他想错了,这些人确实不是来大开杀戒的,他们目标极为精准,而且明显有备而来,其中一些与护卫缠斗让他们不得脱身,更多的一些黑衣却径直向两人飞掠前来,至于四散奔逃的民众,他们反倒完全无视了。
晴雅护住雪女,低声道:“等下抓紧我,我们飞出去。”
他必须保护雪女。
六翼极乐与她的威名绝不能倒下,若是民众一旦知晓雪女手无缚鸡之力,纵然白缘现身,从此六翼极乐能够带来的安全感恐怕也不如往昔。
白缘这个名字宛如一道波痕掠过晴雅的脑海,他不自觉将雪女略微松开了一些,又道:“火把一定要拿好。”
雪女点头。
环望四周,刀剑林立,尽如密网。
纵然沐血而亡。
晴雅提气纵身,设下结界将雪女护为周全。
寒光若雨,铺天盖地。
刀光剑影之中,青衣如鹤升空,两束火把像两团小小星火彼此依偎,在夜色中闪烁。
若能死而无憾。
黑衣由四面八方疾扑而上,猛兽般噬咬青衣,再度分开之时,血点如雨飘摇零落。
晴雅一指揩去眼底之血,怒吼一声,身形如箭冲散包围,耳旁风声如哮。
生死天定,人事我由。
有些事情,不惜一切也要做到,因为如果做不到,那么连原本想要守护的一切,也会失掉。
锁妖塔就在眼前。
黑衣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两束火把中的一束流星般倏然从眼前掉落,晴雅以为是雪女,雪女却伸手过来给他擦脸:“少爷,你流了好多血!”
冰冷的指尖滑过脸颊,晴雅的意识稍微清醒了几分,才发现自己本应握着火把的手空空如也。
这一天也是白雾城结界最薄弱的时候,这个典礼就是为了加固结界,锁妖塔底下沉睡着众多亡者,正是这些亡者化成了雾气保护着白雾城,如果没有完成的话,白雾城接下来的一年都会非常危险。
方才奔逃的民众们当然也知道这件事,胆小的奔逃之后,剩余的仍旧跟了上来。
他们一路见着雅先生和雪女大人在腥风血雨中穿梭,勇气也渐渐生出几分,和护卫们一起抵抗着术师,处处受辖的晴雅因而才辟出了一条通往锁妖塔的道路。
虽然凶险横生,但是锁妖塔毕竟就在眼前。
火把却在此刻掉落了。
民众的心也随着那即将熄灭的火把沉入了无边黑暗。
没有人去怪雅先生,那几乎染成血衣的身影见证了他的竭力前行,他们只怪自己太弱,没法提供太多的帮忙。
夜色渐暗,这一刹那天地寂寥,人心却如席卷旷野的长风,隐约响起了绝望的哭嚎。
结界一旦破灭,或许面对便是灭顶之灾。
那火把距离地面险乎只有一瞬,晴雅松开了雪女,下意识去捡,却听见一把剑破空而来。
晴雅顾不得其他,连忙推了雪女一把,不意那把剑却并非冲着雪女,而是直直朝着他的胸口刺来。
忽然,天空中呼啦一道长长的白影闪过,直掠到晴雅身边,与剑相挡之时发出了铿然金属一声,下一秒,这影子宛如活物一般,直直袭向地面,将那火把勾卷起来,便又收回去,凌空划过一道火光。
“啊!”惊叹声四起。
那火把在半空中幽浮,原本式微的火焰瞬即爆裂开来,照亮了端立于祭台高处的女子。
长发飞扬,明艳的火光宛如流金一般镀刻在她的红衣上,风光摇曳,高举火把的女子容颜肃穆,一如女神,巨大的光翼在她身后缓缓张开,那一双流光溢彩的银曈微微向下扫视,凡她目光所及,众生拜伏。
这一刻,神圣而高洁的光辉映照一切,一瞬间人心中藏污纳垢的角落似乎都无所遁形,尽数驱散,没了恐惧,亦没了惊慌,心境平和犹如湖水,民众缓缓地几近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深沉的夜色中便响起海水般的诵唱声。
并非是向那女武神一样的女子祷告,而是悼念亡者。
声音带着某种言灵。
高台上的女子,便在这样的诵声中,将手中的火把沉沉抛入了祭台。
祭台之上端放一朵微微散发着幽光、重重绽放的红莲,火舌一舔上去,莲瓣摇曳如活,一缕红光直直射向远方的金风玉露楼,楼外结界顿然光芒大盛 ,无数交织的红芒激射城界四方。
晴雅重振精神,接过雪女递来的火把,风行如电亦纵身跃向高台。
这群黑衣突见六翼现身,方才完全愕然到呆立原地,眼前晴雅掠过,立刻挥剑追杀。
歌声却响了起来。
那是此生从未听过的言语,也是此生再也无法忘却的韵律。
奇异的、低柔的、催人落泪的歌声,犹如浮动的雾气,温柔地倾覆了上来,黑衣们挥剑的动作慢了下来,仍旧停在原地,脸上浮现梦游般的神情,任凭那一袭青衣远去。
第二束火把也投入了高台中。
哀悼的人群中有年幼者,也许是第一次随着长辈前来,稍微有些分心,一抬眼一幕梦幻的光景照亮了她的眼,小小的孩童不由自主发出了一点呼声:“看呐!”
仿佛是将漫天的星光都采撷了下来,然后像浮沉在海上的花瓣,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整个黑夜里飘散着,不知从哪里飞过了一点一点米珠般的光亮,掠过孩童的身旁,也汇入了光的海洋。
那是亡者的魂灵,为了保护生者献祭于塔底,即使死去,也未曾离开。
死去了百年的魂灵,唯有夏祭之夜才能获得自由,重见天日。
平素一直在无尽的黑暗中,寂寞的发着光,所以即便与生者重逢,这些细小的光亮好像也带着无尽的寂寞了。
高台之上,幽光照亮两人的身影。
光点汇聚成光流,在两人身边盘旋,白缘停止了歌唱,那种圣洁温柔的光色从她身上一扫而空,她伸手将一柄剑抛给了晴雅。
“怎么搞得这么惨烈?没剑的话就打不过吗?也太弱了吧!”
晴雅回过头,几点珠光附在了他的眉上,与男人深邃的目光相辉映,让人只觉惊心动魄,幽光迷离,他一笑更显温柔,他没解释,只问:“你怎么来了?”
白缘挥摆一下衣袖,发梢衣间纷纷扑飞起许多小小的光点,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落下。
她一眼扫向晴雅,却见他的青衣底下正缓缓淌出血来,一滴一滴黏稠着落到了地上。
……
晴雅觉得今日的白缘比平常更加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仍旧又冷又淡,但是……此刻随意扑扇着那些想要钻进她衣领的小光点,却又皱着眉头略显烦恼,这样的白缘 ,真是极难得见到。
晴雅微微一笑,手却被人抓住了。
红绫悠悠又飘了出来,白绫也悠悠出来打招呼,蠢蠢欲动。
白缘一手挥开红绫,指尖泛着某种光亮,红绫登时像软了的面条趴了下去,白绫更是动也不敢动,老老实实缩回去当腕带了。
妖也好,灵也罢,都是以力为尊,小爱与若结,面对本尊白缘,非常识相。
白缘没说话,抬眼看他,她一旦变身六翼,眼瞳就会成为纯澈的银色,看起来虚无而透明,银光流转,像颠扑不破的海市蜃楼,生生要将人的魂灵吸进去。
两手交握,她的手依然冰凉,凉意里又生出些许淡淡的暖意,顺着他的筋髓游遍全身,伤势一点一点地愈合。
六翼极乐的愈伤之力,居然达到了这种登峰造极的地步了么?
晴雅一怔:“你……”
“泉涌之恩罢了。”白缘收回了手,朝口袋摸了摸,走得急,换了一身衣服就跑出来了,这般大好机会,居然没法把指环还给他。
银曈冷光清冽,白缘俯望台下众人,神色变得冷厉而肃杀:“你处理这边的事,我杀几个人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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