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天,情缘

第十九章
两度前往水溪谷,那颗高大的相思树勾起了白缘诸多回忆,出发在即,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找了个借口独自出门。
夏天的街道弥漫了花香,随风拂远,众人看见雪女大人,纷纷投来和善的笑容。
那是不掺杂任何私念的笑意,若阳光般明亮而温暖,白缘没有心,可是心脏的位置还是忽然觉得充溢了。
这是她的故乡,家园,这世间唯一的寄留之地。
她离去时,白雾城只剩落败与死亡。
她归来时,白雾城满是笑声与欣悦。
那么因此失去的心脏,好像也觉得十分地划算了。
白缘亦一笑回应,忽然听见了一声铃响,悠悠地响在风中。
欲行之地,就在前方。
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古朴的大殿人流不息。
这座寺庙很古老了,白缘一直没弄懂一群妖拜什么佛,幼时却也随大流跟着母亲时常到这里来装模作样参拜一二。
白缘信步而走,只觉记忆扑面而来。
这个地方,小白来过,她也来过,除却幼年时期,还在仙宫做弟子的时候。
这里,有个很特别的地方。
白缘驻足,一抬头,便看见头顶交错的绿意,道场后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繁荫如盖,柔软的枝条向四方无尽地延伸着,这一方覆盖了大半个道场的绿荫竟只是它蔓生出的一片枝桠,若是从空中望去,也许整座寺庙都笼罩在这一望而无尽野的树冠之下。
她便绕到殿后。
隔得远便看见这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树,远远望去一片深浓如墨的绿意中一层一层的红潮密密点缀,那并不是花。
这棵树不知长了多少年了,冠盖如云遮天蔽日,无数错生延伸的枝条上有红绳系挂着无数小小的吊牌,吊牌在空中悠悠飞舞,翻转不停让人看不清。
这棵树,又名许愿树,白雾城的青年男女们到此地来乞求姻缘,将刻上两人名字的吊牌悬挂在枝条上,祈愿地久天长。
这颗树颇有灵性,如果两个吊牌上写上了同一个人的名字,那么两个吊牌就会同时掉下来。
所以这棵树也成为鉴证坚贞的最好依据,无数的青年男女确定了彼此的恋情,就一定会到这棵许愿树系上吊牌。
偶有那些个三心二意的登徒子,先和王家姑娘信誓旦旦,又和李家姑娘谈情说爱,两家姑娘都要来和他系吊牌,结果后来的那个刚一系上,头上“哐当”就砸下两个吊牌。姑娘一看,气急败坏,两桩恋爱一并告吹。
白缘四处望了望,眼见这时没什么人,一个纵身就跃了上去,她本来轻巧,她回忆着记忆中悬挂吊牌的地方,在枝叶间穿梭,掠过枝头没有一丝震颤。
吊牌却早已随着大树的生长不在原来的位置,白缘只得一个又一个翻开寻找,好在她身手敏捷,终于找到了那个吊牌,伸手去扯,系挂的绳子却打了个死结。
这个死结十分难解,而这系绳乃是寺庙特有,柔韧非常,想要用刀直接割断也不可能,白缘只好以一个十分危险的姿势垂悬于树上,空出双手去解那个要命的死结。
曾经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刻下名字,无比郑重地系了上去,而今想要解开,才发觉真是一桩难事。
“真的要解开吗?”白缘正在和死结对抗,耳旁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谁?”白缘四处观望,没有任何身影。
“不要解开啊,请继续坚持下去吧!”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
白缘停止了动作,陡然间她明白了这个声音主人的身份。
这颗活了千年百年的树,倾听了那么多人的心声,传递着美好的愿望,也变得真正通灵了吧!
白缘不再听它啰嗦,继续去解。
声音更多了些:“真得要解开吗?”“不要放弃啊!”“那个人很喜欢你啊!”纷杂的声音宛如潮水涌入耳中,是无数过往在这里的许愿者留下的心声。
这些声音,一定是那些面临彷徨与困苦的人留下的吧!
当有人来解开当初系下的心愿,这些声音便会出来,当做一种鼓励。
但是最后那些坚持或者放弃的人的结局,都一定是美好的吗?
想要拥有一份美好的东西是件艰难的事,想要永远拥有,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不能竭尽全力,美好也只会转瞬即逝罢了。
世间一切都是如此。
白缘这时缓缓地,解开了那个死结。
一瞬间耳旁忽然清静了下来。
她翻身落地,纷飞的吊牌逐一展露于眼前,无意间却看见了另一个吊牌,怔了片刻,想要伸手去碰,透过交错的叶影,她忽然看见了由远而来的晴雅,阳光下的他,阳光懒懒洒下,他整个人好像都沾染了几分暖意,那种疏离遥遥不可近的感觉似乎也淡却了几分。
白缘的手微微一抖,指尖与那个吊牌失之毫厘,身体安然落到了地上。
落地之时,那个略带忧郁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和他,永远不会在一起。”
白缘看了看手中年代久远的吊牌,她将吊牌握得太紧,手心传来钝痛,可是,也唯有这点滴的痛意,才让白缘深深地回忆其那段仅存于脑海之中的,美好过往。
她镇定下来,抬头看着风中沙沙作响的树,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无所谓。”
反正……这是早就逝去了的爱恋。
逝去了的,就不可能再回来,即便追念亦无可挽回的,过往。
她绕开晴雅必经之地,向着宝相庄严的佛殿外而去。
晴雅目力极好,其实远远就看见了稳立枝头的白缘,一眨眼就见到她翻身下去消失不见。
晴雅走到白缘方才来过的地方,却没忙着去追她,望了望头顶上层层叠叠的吊牌,他忽然看见其中的一块,林叶光影斑驳,那块吊牌普普通通,大小无二,与其他吊牌没有什么分别,但就是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晴雅也跃到了树上,凝视着那块小小的吊牌,年代很是久远了,木刻的吊牌遭受风雨的侵袭,其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他伸出手,食指灌力顺着字符细细描画了一遍,描画之处,字迹再度深刻而清晰——晴缘。
然后晴雅才转身离去。
灵树仍旧柔软地生长于这方天地,绳是红绳,叶是深绿,无数小小吊牌在交错的红与绿中悠悠翻飞,一如无数许愿者纷繁难言的心声。
雨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一众聚集庙中的人们纷纷跑入殿内躲雨。
白缘站在屋檐下,伸出手去接天上的雨水,却看见晴雅撑伞而来,白衣风拂,清隽如仙,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伞。
白缘非常主动伸手去接。
晴雅假装没看见,一抬手,将另一把伞递给了身旁的一对急着回家的婆孙,顺带附上一个贴心的笑容:“雨天路滑,阿婆走路可要小心点。”
这悬在空中的手就很有些尴尬了。
周围躲雨的人自然认识白雾城中最瞩目的这一对男女,却见雪女大人脸色一冷,一扭头就独行雨中,雅先生和阿婆说完话,这才注意到雪女大人,却又只不慌不乱地去追。
这……叫什么事儿呀?
本来是给雪女大人准备的伞却给了别人。
旁观者也为雅先生的眼力劲儿都有些汗颜。
不过,不给的话好像也不符合雅先生的为人。
这时候就有人说了——
还是没有眼力劲儿!
男子汉大丈夫,这个时候就应该把两把伞都给别人,自己坦坦荡荡走在雨里,雅先生却像生怕淋雨似的捏着自己那把伞不放,那么多人看着雪女大人伸出手,这简直当众驳了她的面子嘛!
说归说,争论中的两位主角早已消失雨中,这些争议便也随着愈发激烈的雨声渐渐听不见了。
白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了没多远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必要生气,她又不是不能张开结界,晴雅把伞给人肯定也是想到了这点。
她刚想撑开结界,头顶上的雨水却忽然消失,一柄撑开的伞伸了过来。
一回头,倾斜的伞面缓缓抬起,露出那张袅淡若云烟的脸庞。
晴雅撑伞过来,问:“可以一起走吗?”问话的同时,便走近了过来。
白缘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同行,雨落如珠帘,烟雨朦胧,天地间一时只剩他们两人。
雨雾升起来的时候,视野更加模糊。
白缘淡淡开口:“我虽然不是小白,但是你能对我好点吗?”
晴雅仍旧撑着伞,不急不缓地走在身旁,回了一句:“你对我,总没有好脸色。”
白缘有些咬牙:“我对你,没必要好脸色。”
头上的伞却停下来,白缘也只得停下。
晴雅的眼神沉静安然,宛如最后退去的落潮,撑伞的手指节分明,有一种特别的风骨。
“但是,人与人的交往,总是从一个微笑开始的吧。”
隔得如此近,晴雅的目光有若俯视,直直落到了白缘脸上。
“就像小白。”他淡淡继续:“也许你眼中的她是个笨蛋,但是这个笨蛋却总是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所以周围人才会喜欢她。”
“你说没有人喜欢你,那么,我愿意喜欢你。”
这句话夹杂着雨声落入耳中,白缘禁不住微微倒抽了一口气,湿润的水雾仿佛灌进了那空洞洞的心中。
“但是,不是对小白的那种喜欢吧?”白缘微微笑问。
晴雅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愿意,对你好一点。”
“那么,你愿意吗?”他的目光悠远若山水,一字一句静静发问。
时间仿佛凝固了落雨,言语似也惊扰,恍惚间,白缘点头同意。
头颅一顿一点,宛如命运之锤缓缓落下。
小小的一个点头顿首的动作,逆转一切。
“好的。”其中,只要一点点喜欢,白缘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一同行走雨中,白缘望了望细心撑伞默不作声的晴雅,这才想到——按照晴雅的性格,将伞给那个老婆婆才是情理之中,所谓扶老携幼,说不定,他本来就打算和自己打一把伞。
一想到这,白缘就直接问了:“你本来,就打算和我打一把伞回去吗?”
晴雅瞟来一眼,却也不像平素那般冷淡:“你现在才想通吗?”
雨落如潮。
白缘:“……”
小白记忆中的晴雅仙师,似乎本来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物。
他独自地行过浩渺天地,青衣如雾,风华绝世,周围人慑于他绝代的风姿,仅仅驻足观望他的背影,却从未有人真正地想要与他并肩同行。
众人将神明置于神位,塑造的也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所以神明回应众人的愿望,也愈发遥不可及。
但是晴雅又不是神明。
小白眼中的晴雅老师,是一个喜欢坐在廊下看书喝茶,即便有人惊扰,老师也只回以微微的笑容,绝不会发火的超级好脾气。
他只是看起来孤高清冷罢了,这一点,唯有一直陪伴身侧的小白非常清楚。
小白,喜欢他的温柔啊!
所以万千人之中,也唯有纯粹懵懂的笨蛋小白最后能够虏获了晴雅的心,因为只有小白对他说过:“老师,我喜欢你。”
无所畏惧,猝不及防,以那甜蜜又灿烂的笑容冲进了晴雅的心里。
无论多么深沉的感情,如果不说出来,不表达出来,就没办法真正传递给对方。
唔,这么一想,晴雅实际上本来就是个挺和善的人,本来就不会因为她不是小白,就由和善变成讨厌,反倒自己成天像个刺猬似的,所以……稍微扭曲了这位仙师的真实面貌?
啊,白缘也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讨厌他的原因。
白缘一笑,略带试探地问道:“晴雅,你当年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晴雅扭头:“什么?”
白缘道:“当年,你为什么要和小白断绝关系呢?要不是这一点,也许我就不会出现了。”
偷走钥匙暴露身份的极乐鸟被抓,蓝衣的晴雅仙督谢罪自刎,临死前忽然道了一句:“白缘,从此我与你,恩断义绝。”
这里的白缘,在晴雅眼中其实是小白。
既然喜欢,既然也知道了小白的苦衷与身份,却绝不原谅,反而与她断绝关系。
这样的喜欢,是真正的喜欢吗?
还是说,所有的恋情都只能同甘而不能共苦呢?
小白那样喜欢晴雅,晴雅却毫不留情舍弃了小白。
纵使作为旁观者的白缘,也看不过去,毕竟是同一具身体,有点感同身受。
“正是因为你抛弃了小白,她心生绝望,所以我才会出现。”
白缘诉说起那最为惨痛的往事,晴雅心内翻江倒海的剧痛,脸上勉强保持了那一派的淡然,反问:“当年那句话,小白也许不懂,那么身为极乐鸟的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吗?”
白缘被他问得愣住了。
晴雅淡淡解释:“那个时候,那种场面下的那句话,我相信你不会理解成为一句气话。”
“我是为了保护她。”他只道了这么一句。
很多事情,站在不同的立场便能得出不同的解读。
若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当然只能看到仙督对弟子深感失望,进而抛弃。
若是站在白缘的立场,对于“冷酷无情”的晴雅则生出厌恶。
但是,若是站在晴雅的立场呢?
白缘一愣,停了下来,喃喃道:“谢罪而亡。”
谢罪?他有什么罪呢?
晴雅唯一的罪似乎就是收了个极乐鸟为弟子,这一点绝不致死。
白缘一把抓住了晴雅,目光深邃:”你是,代罪而亡?”
晴雅没说话,似乎回忆了过多的往事,温柔淡漠的脸也露出了一点疲倦之色。
他只道:“继续走吧!”
白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默默放开了他的衣袖。
恩断义绝,就看起来一点没那么袒护。
并非谢罪,而是一己扛下了小白的所有罪过,以仙督之尊代替小白去死,平息众怒。
众人不知仙督之意,白缘一旦想通,便明白这才是最大的袒护。
哪怕清楚地知道这个弟子有罪,宁愿自己死掉也要守护。
是为愚昧,是为枉私,也是为爱。
所以这世间才有了“七日仙督”。
他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听从仙宫上下众人的意见,早日清理门户,亲自动手杀掉小白。
其实如果这么做了,小白死去,之后的一切会是完全不同的走向。
世间就不会有“六翼极乐”,也不会有白雾城的复兴。
他本来,是为了平定世间乱局才继任仙督,然而为了小白死去,之后的事情他再也无能为力,命运造化反而生了更大的乱局。
所以,才有这场和谈吗?这一定是他复活之后一直想做的事。
一旦将晴雅的人生轨迹梳理完毕,白缘更加确定众人遥奉的晴雅仙督,是个傻瓜。
是和小白天生一对的笨蛋。
心系苍生,这是什么鬼话?
众生既以痛予我,我却回之以歌。
什么样的傻瓜才会这么大而无私?
如果是为了守护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白缘就十分看重白雾城,这还能理解,但是……仅仅是想要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和平,雾隐口中瞬息即逝的和平,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
不过,毕竟也是一种志向,他人之愿望不能亵渎。
白缘忽然懂得了一点广宣子所言“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她也有点感动了,不过她才不会说出来。
雅先生侧颜也清冷而俊秀,虽然不笑,但比起方才看起来让人觉得亲近了许多。
志不同而道相和,这一条路,还能走多远呢?
白缘有些感慨,心想以后还是对他和善一点吧,若是有缘定然一路同行,但是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定啊,那么分离之时若能带着笑容,离别之后那笑容便足以慰藉余生了吧!
白缘张了张嘴,刚想说些友善的话来表达诚意,却发现晴雅一眨不眨看着远方的雨幕,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白缘脸色骤然一变。
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宛如灵光一现,起初还只是一个小黑点,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扑扇着翅膀狼狈地在雨中飞窜的小小白鸟,直直向着这边飞了过来
晴雅却像做好了准备似的,淡淡一笑,将手伸到雨中去迎接那小白鸟,略显惊叹道:“那是小极乐鸟吗?白雾城中居然还有小极乐鸟,真是有点稀奇呢!”
白缘假装摸了摸额头,一摆手,一道无形的风吹破雨幕,顺带将那风雨中的小白鸟吹远了。
“哎……”晴雅还将手缓缓伸在雨中,似是等待,见那小白鸟没有飞来,顿然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皱了皱眉,忽然一手结印,半空中便冒出一顶小小的金罩,瞬即飘向了那越飞越远的小白鸟,白缘便看见那小白鸟罩在了一个结界里,扑扇翅膀抖落一下浑身的雨水,呼啦呼啦速度贼快地飞远了。
白缘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小白鸟全身浑然的白色与天空很快融合在了一起,晴雅的目光仍余眷念地追随着它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回过头来,温和解释:“羽族都不喜欢下雨,我给它挡挡雨!”
当然,还有因为那小鸟本是白缘之同族的缘故。
这位仙师,清心寡欲,平生爱好不多,除却看书练剑,便为逗猫溜狗,莳花弄草。
白缘张口就来:“要你多管闲事!”
四目相对,风雨淅沥。
雨,越下越大。
气氛,有些尴尬。
白缘暗自懊悔——
啊,这么恶劣的态度,说不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吧?!
作者有话说
    我是冷酷无情的打字机……求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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