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一日,阁楼上,吃茶,听人念叨,西街口常来的陆兄病了,约定他日去看看。昕眉突然想到,陆绍雍一人在这住着,病了没人搭理。而且,看他手头拮据,病着摆不了摊,日用看病何处来钱。心里想着,那么美的辛夷花,可不能给凋了呀!
三姑娘说干就干,出西门,租了辆车,直奔空山寺。
三姑娘第一次出远门,见什么都好奇。玩性一起,便再也收不住。从城西门到空山寺一路倒也是好景,水是青凌凌,山则绿的郁郁葱葱,夹杂着漫山不知名的花,缤纷烂漫。
昕眉找的老车夫脚程慢,晃晃悠悠,直晃了三个时辰才看到空山寺的门。古寺依山而建,老远飘来一股腻腻的香火味。
空山寺是一座大庙,三姑娘愣头愣脑的转了好几圈,直至暮色四合,都没瞄到陆邵雍的衣角。
昕眉垂头丧气的念叨着,脚底下也没头没脑随意迈着,心里念着漫山辛夷,心想,见不到姓陆的,去看看那漫山辛夷也不错。
老早听说过,空山寺后山长着漫山遍野的辛夷,昕眉在陆邵雍的画上见过后,心里起了魔障,昕眉看管了雕梁画栋,见惯了各色精致的带着虚伪的美,而那么鲜活逼人,恣意生长的美却是第一次见,无比向往。
绕了道,穿过房屋廊幔,昕眉遥遥的望见了大片红,大片绿,斑驳间杂,中还有桃红,雪白,所有的花都招展着,喧哗着,迎风飘着散漫的香气。抬起头,夕阳西沉,云霞散成了画布。澄江沿着半山烂漫,一碧如练的泻着。
“云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昕眉双眼一睁,对着来人,“读了些诗书,就拿出来臭显摆,读书人呀!”
“这诗对景,恰如其分,为何不用?”陆邵雍一脸坦然。
昕眉其实也只是跟他斗嘴成了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而已。这时也只好再睁大眼,“你不是伤寒生病?”
陆邵雍看着对面姑娘瞪的圆圆的眼睛,心里好奇,她还能睁多大?听闻这句,心里一暖“小病,不要紧。”
昕眉听了,眉头一皱,小姑娘嘴一撅。
“别拿病不当病。我娘就是害风寒去世的,别看不起小毛病。”说着,推搡陆邵雍“你进屋养着去。”
小姑娘这时候没生出男女之别来,她矮了陆邵雍半个身子,用头顶着他后背。“别再重了。”
陆邵雍心里挺疑惑,这小姑娘每次见自己都恨不得把自己生啖了,今次是怎么了?
转过身,正对上昕眉靠过来的头。昕眉感觉自己顶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事,抬头一看,原来是姓陆转过身来,自己顶到了肚皮上,她从小跟宫里太监嬉笑怒骂没个正行,小心眼里也没滋生出男女有别,当下,笑嘻嘻的抬起头:“我叫昕眉,我们和解吧!”
陆邵雍其实不知小姑娘恨从何处来,和解更无从谈起。但,过去几个月他见识了昕眉的捣蛋功力,巴不得她这句话。
他正要说,“好”,就听见昕眉悦耳的声音“我饿了。”
事实证明,三姑娘饿是真饿了,风卷残云的横扫了一桌素斋后,三姑娘啃着玉米棒子。陆邵雍在一旁看着她小嘴一开一合,小半桌菜下肚,惊诧之余不免好笑。“你来寺里,找我。”他也觉得不大可能,是以,最后两个子拐了拐音,吐出口。
昕眉愣了,自己是来找他,可若真说出去,气势上自己弱对方一头,刚和解了的敌人还算不得朋友,没必要让他气焰涨上一涨。于是,晃晃脑袋“我家里人得病了,求张符。”
陆邵雍笑着看了看她,这敷衍的小人,一看也没个着急的样。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又起身立在书桌旁。
这下,昕眉愣住了,吧唧吧唧啃着玉米,脑袋里楞楞的“什么个意思?”
三姑娘没被人摸过脑袋,她爹疼她,可时间有限,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旁的人没那个胆子,陆邵雍一摸昕眉的头,昕眉头次生了当宠物的心,想去蹭蹭。昕眉久而回过味,长叹一声,唉!还是被压倒了气焰。
昕眉晚上自行找了主持,寻了个房间,当然比陆邵雍借住的禅房好的多,搞定了之后,她就步履匆匆的去找陆邵雍,出门前,她看到他正在作画,她想瞧一瞧,那些鲜活无比的辛夷都出自他笔下吗?
陆邵雍气定神闲的游龙走笔,他闲了太久,生疏了。他的景不尚留白,大片大片的涂抹,渲染。昕眉隔着窗,看入了迷。
陆邵雍未抬头:“进来吧!”
昕眉不好意思的走进书桌,心里想着,他要是知道我看画入了迷,一定会嘲笑我。小姑娘心里这么想,可嘴上挺诚实:“你画的山水画挺美!”
陆邵雍饶有兴味,抬起头,白生生的眼眶里盛着墨色的眼珠,直楞楞盯着昕眉“漂亮在哪?”
昕眉少时学画,对于工笔技法了如指掌,可她承认自己画不出这画,不是不能,而是,根本不行。
昕眉笑了笑,抓着陆邵雍袖子,拿过笔,在新纸上写道“活”。
“你的画,太鲜活,花鸟虫鱼都自然舒展,所有的事物都是向上的,虬薍枯枝都恣意争上,……”昕眉转过头;“你有欲望,你的欲望欣欣然,生命力旺盛,你就像那扶墙而上的藤,目地只有向上。”
陆邵雍苦涩一笑“是吗?我还能往上,怎么往上走,人生须臾,我转眼蹉跎十几年,我是志存远大,可落不了地了”陆邵雍不知自己怎地将平时不得志怨气全都发泄出来了。他看着淡然,其实心里早已生了疮。
昕眉心下一冷,是呀!如今世家大族把持着选官用人,朝廷官吏,三省六部,大多全是世族门阀,像陆邵雍这样贫寒的布衣,如何能进入庙堂?那官场的门对他而言无疑是紧闭的。
她眨眨眼,对着陆邵雍笑着,当今的太子太傅,不就是寒门出身,他可是你们士族领袖呢!陆邵雍摸摸昕眉的头,是呀!男儿习武当以蔺相为师,男儿习文则以虞太傅为师,这两位一位是世族旗帜,一位是士族领袖,真令天下男儿竟折腰。
两人心下明了,太子太傅又怎能比上权倾朝野的左相大人。
昕眉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那,除去做官,先生还想做什么?”
陆邵雍盯着手里硕长笔身,“自入孔子门墙那日,先生口颂,圣人三不朽,这,立德,立功,立言,就已根深蒂固。陆某盼着终有一日,封王拜相。”
最后一句,言语间颇为萧索,“可是数年时光告诉我,或许是虚妄吧!”
昕眉呆呆的,在这个世族横行的年代,还有这样一个人,逆着潮流,宣告自己欲望,陆邵雍的欲望鲜明,可这也是全天下士子想说而又不敢说的欲望。他不像她,生来高高在上,因而,淡漠而自私。他鲜活,他敢于将自己的欲望鲜活的舒展,而她被高高在上逼的没了欲望。
她突然脸红了,她方才高高在上的揣度别人,她眼一横,瞪着陆邵雍:“一介男子汉,才过了多长日子,以后日子久呢!怕什么。”
她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四岁娇滴滴的小姑娘,在这叉着腰放着豪言。陆邵雍觉得好笑,夺过她手里的笔,用笔梢弹了一下她脑袋,转过身,笑了。
窗前的辛夷花,开的娇艳欲滴,层层叠叠的粉,亮的耀人眼。昕眉没好气的弹着手上的笔,她虽是金枝玉叶,自己值几斤几两倒也还算清楚。
中洲,公主也可入朝参政,可成年后也只能获得封地,远去这座皇城。虽说,有那么几个公主称王的戏文,她的父亲貌似最爱的孩子是自己,可她却不敢想。
她转转头,像是惊醒般,看着面前大片大片辛夷打着卷跌落泥土,心里念起那张绚烂的辛夷山景,急匆匆跑出去,腿肚子打着战,她站在一树烂漫下,身体感受到风,那是十几年未有的畅快。旁人看着她,高高的,冷冷的,什么不缺,但其实,她最缺的是那份自由。漫山辛夷,花骨朵有打着蜷的,有半舒展,像蝴蝶;也有大开大阖不管不顾,伸直胳膊腿的;那些花儿,想开花就张开身体迎接雨露,不想开花,就阖着眼儿打瞌睡,没人让她这么恣意,她一歪,别人就扶直,她也不敢再长歪。十几年了,她竟是第一次在一张画上觉着自由。
昕眉眨眨眼,一片柔软的花瓣,跌在手上。她笑着,满心欢喜,她喜欢辛夷,也喜欢画辛夷的人。
陆邵雍觉得小姑娘变了性子,也不变着法作弄自己了,他临画,她就安安静静一旁待着,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个安静的昕眉。
有混混来闹场的时候,昕眉拽着陆邵雍一溜小跑,半道子巷,他们相对苦笑,半个月又白忙活了。巡街的士兵过来,昕眉又要拽着陆邵雍一溜小跑,被他硬生生扯住了,“见贼要跑,见兵也要跑,我们是不是太卑微了些?”那士兵收缴了其他摊点的货品,却径直绕过了陆邵雍的摊点。
昕眉有些傻眼,咧开嘴对着陆邵雍笑。
十七岁的陆邵雍,少年困顿失意,这个乖张无比的小姑娘算是生活中的一抹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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