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呼一吸之间,老奶奶便到了周为水的眼前。周为水此刻还在呆呆地望着江面。
雪依然不眠不休地往下落,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周为水的头发上落满了雪,纤细的发丝被冰结在了一起。老奶奶轻抚着她的头发,为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一阵暖流自心流淌而来。片刻后头发上的雪融了、冰化了,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面前一个慈祥的老奶奶正向她微笑。
“奶奶,你是谁?”周为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老人,由于寒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其中还夹杂着稚嫩的童声和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老人穿着一身粗布长衫,上面有几处补丁,长衫很薄,但老人的面色红润,就像身处阳春三月日光下里的人。老人笑眯眯地说:“孩子,跟我走?”
周为水眼眶湿红湿红的,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家,看着那两具醒目的焦黑的尸体,在心里暗暗地下来一个决定:报仇!
她拭去眼泪,咬了咬牙,看着老人依旧笑眯眯的脸,突然回想起老人刚才走在冰面上,她突然说道:“奶奶,您是位高人对吗?收我为徒!”
声音虽然有着摆脱不了的孩子气,却有着无畏的斩钉截铁。
老人拉起她的手,低声细语地说道:“走吧。”
周为水挣脱了她的手,往家的方向跑去,回头对老人说道:“奶奶,稍等一会,我再去看一眼我的爹娘。”
乌黑发亮的发丝在银铅色的空气中飘扬,纤瘦的腰身像是飓风之中飘摇的芦苇,随时会折断。
她蹲在爹娘的尸体旁,从腰间拿出一只绣着一朵梨花的荷包,从两具尸体中分别削了一点灰烬,放进了雪白的梨花荷包里。眼泪如珍珠般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落地成冰。
周为水站在门口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个家,转身走向老人,苍白的脸旁没有一丝血色,低声地说道:“走吧。”
老人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尸体,“那里躺着的,会不会是你认识的。”
周为水皱起眉头看过去,同时双腿已经朝尸体迈了过去,虽然已经看不清脸了,但她还是能看出来这是爱她的王大伯,周为水狠狠地一咬牙,摸了摸那支挂在腰间的笔。脸色沉得像银铅色的天空。
“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周为水站在村口,轻抚着那棵被烧焦的铁梨树,血色全无的脸迈向老人,“走吧。”
老人拉着她,走向了南杉浦。
周为水问:“奶奶,我走在上面会不会掉下去?”
老人轻笑着说:“不会。”
周为水走在江面上,虽说江面结了冰,而且这冰的厚度能够承受几人的重量,但她能隐约感觉到老人自心到手的内息,“奶奶,你是什么人?”
老人的目光始终平视着前方,“你觉得我像坏人吗?”
“我没见过坏人,但我觉得奶奶不是坏人。”周为水奶声奶气地说。此时老人在她心里已经是一个精神支柱了,她无条件地相信这样一个帮她烘干头发、带她离开死人窟、还答应教她武功的人。
“奶奶,我们要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你叫什么名字?”
“姓周,名叫为水。”
在此之前,她还是一个最远只去过车邻镇的十二岁的孩子,她以为车邻镇就是世界最遥远的地方了……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南杉,会离开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更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远远望去,南杉浦上无边无际,雪落到地上的每个地方,唯独落不到她们的身上。周为水在心里不由地想:这位奶奶真厉害。
之后就稀里糊涂地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与南杉的石子墙不同,这里的墙是黄泥,黄泥里面掺着稻草。
“这是哪啊?”周为水嘀咕着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外面的鸟鸣吸引了她。现在不是冬天吗?怎么会有鸟声?
出门的瞬间,她被眼前所见完全震惊了:漫山遍野的山花,比车邻镇街上行走的姑娘的衣服颜色还要多,粉红、桃红、浅黄、淡紫……郁郁葱葱的大树顶天立地,她从未见过这番好看的青翠,南杉的叶子通常还没绿透就黄了,她现在恨不得摘来一片最嫩的叶子,放进嘴里嚼上一番,一定满口清香。
迎面吹来一阵暖风,天上下起了落花雨,周为水逆着花落的方向往上看,竟发现自己身处于山谷之中,山腰山顶满是桃树,开满了桃花。
周为水满心欢喜地在随着落花起舞,竟没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裙,衣裙是桃红色的,跟桃花一样鲜艳。
“为水……”半山腰处传来老人的声音。
周为水抬头一看,发现奶奶正背着篓子从山腰处踩着花瓣“飞”了下来。周为水高兴地直拍手。
“此处叫落英谷,我在这里过了大半辈子了,全段时间北上,正好到了南浦。”老人笑眯眯地放下背上的篓子,笑眯眯地看着周为水,“你以后就住这里了。”
周为水点了点头,她很喜欢这个睁眼就见碧叶山花的地方。但她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小眉头皱了起来,“奶奶,教我武功。”
老人将篓子里的花苞全都倒进溪水里,随即又将它们全部打捞起,一个不漏,放进身旁的酒坛子里,将另一个篓子里的落花放进坛子之后,封上了坛口。
“这叫落花酿,用新鲜的落花,再放进未开的花苞,相互酝酿,方能酿出醇比其他的酒。”老人站起身来,周为水不解地盯着酒坛子。
接下来的每一日,周为水每天照旧练簪花小楷,读诗书,除此之外,系统地开始练剑、练息、练轻功……
时光随着门前的溪水流淌了四年,随着山间的桃花开落了四年,随着头顶的日升日落交替了四年。
“师父,”一席青衣的姑娘从半山腰向山谷飞来,穿着雪白长靴的脚尖落在一株淡紫色的山花上,背上背着一篓落花。
忽然她将背篓往溪水旁掷过去,同时拔出了腰间的短刀,朝溪水旁的老人刺过去,老人正闭着眼睛细品着刚开封的落花酿。
老人将酒盏抛向空中,接过迎面飞来的背篓,脚尖在地面画出半个弧,继而身体一转,巧妙地躲开了刺过来的短刀,两指将短刀夹在中间。
姑娘嘴角轻轻上扬,披散在身后的齐腰长发随风肆意飘散着,她松开手,一个空翻往后退了数丈远,手往侧面一摆,一把长剑便拔地而起,径直飞进了她的手心。
她的脚尖在花间一点,伴随着风和长剑的气息,落花跟在她的衣裙后,向老人刺过去。老人手握短刀,由纵变横,那剑尖与刀尖交锋,两股强劲的气流平地而起,地面上的花瓣飞向空中,空中的花瓣飞向更高的地方。
瞬间,两股气流同时消失,花瓣慢慢悠悠地往下落。
“为水,内息又强了不少。”那杯落花酿稳稳地落在老人的手上,一滴没洒,老人将其递给周为水。
周为水接过,一饮而尽,便俏皮地笑道:“师父教的好,这酒真香。”
老人双手背在身后,脸上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师父,有件事周为水百思不得其解。”周为水坐到老人身旁,“您将我从南杉浦带到落英谷,这四年来的每一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除了每年的惊蛰、芒种、霜降和大寒,四年皆是如此。”
老人只是看着面前的落花随着溪水向东流去,“你看这桃花随了流水,她就不再管还在枝头的记忆了。”
周为水伸手捧来一捧水,又将其洒向空中,眼神里闪过一抹忧伤之色,“她会想念的吧。”
“今天的字练了吗?”老人拍下她肩头的花瓣。
“哎呀,忘了,这就回去练。”周为水将刚才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转身就向草屋跑去,“您老人家歇着去!”
山谷中的月亮十分静美,尤其是那初七初八的上弦月。
周为水时常坐在溪水前的石头上,看着水中月的倒影。这安宁的温柔,竟有些让她想要长眠于此。
骤然,溪水上闪过一丝黑影,周为水暗中握紧了腰间的短刀,紧闭双眼,感受周遭的气流。
她感受到了切切实实的气体流动!从谷口向下,越来越强,直指草屋!
紧接着一声长剑出鞘声打破了月夜的宁静。
“师父!”周为水失声地尖叫了一声,转身便飞往草屋。
仅在一息之间,草屋里的刀光剑影就永远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周为水见到师父躺在血泊中,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弯刀,地上还有两黑衣人的尸体,还有两个受了重伤的活人正欲逃出山谷。
“啊!”
叫喊声无止尽地在山谷里回荡,周为水的瞳孔瞬间变得血红,拔出藏在头发中的暗丝,径直地向两人的后背弹去,暗丝立马带着血收缩回来,正中心脏。拔出长剑,疾风似的向半空中的两人砍过去,两人试图用自己的剑来挡,但是周为水的剑气太强,剑还没到达两人的头颅,他们的身体先被撕得四分五裂,笔直地落进了黑暗中。
她的头越来越痛,强忍着回到草屋,腿一软一下子倒在老人的尸体旁,老人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无力地握着她的手,“月……冥石……重现,武林大乱!”
老人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后,彻底闭上了眼。
周为水磕了三个响头后,再也支撑不住了,倒在地上。
当她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黄昏了,她眉头锁得很紧,重复了这句话,“月冥石重现……”
她猛地站起身来:“不对!昨天是惊蛰,我怎么会记得昨天的事?”
头又开始痛了,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这人转过头来,竟然是她自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目狰狞好似要将她撕成碎片。
周为水拄着剑,走到窗前拿起笔写起小楷,渐渐地内息平稳了不少,头痛也减轻了些许。她盯着眼前的字,这些字仿佛从纸上跃出来一般,一个一个砸进她的脑袋里,最终幻化为三个字——月冥石。
半个时辰后,待内息彻底稳定后,她将自己的师父安葬在溪水旁,又在旁边埋下一坛落花酿。
“师父啊,这酒就先埋在这,什么时候这一切结束了,我再回来慢慢陪您喝。”她说话的时候,似乎忘了她师父已经不在了。
周为水搜了那几人的身,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除了那把弯刀。她将弯刀擦拭干净带在身上,焚烧了几人的尸体,将草屋打扫得一尘不染,一把笨重铁锁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