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一声寒鸦鸣于长空,这是于焱在后院的练刀时辰。
这些时日以来,于焱的心境有些浮躁,吩咐任何人不得在他练刀时间去打扰。一位新来的小弟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闯了于焱练刀时的后院,那剑气直接将他的双臂削了去,着实恐怖。
扶苏院中闫正清等为一代人,于焱等人又是一代人。闫正清不再收徒了,蓝玉烟是他的关门弟子。老一代人膝下不少徒弟,徒弟学了些本事后,若是没有去前线打仗,或是入朝为官,就在院里参悟武功真谛,顺便收上一两个徒弟玩玩。这小弟子是陈元雕徒弟的徒弟。
于焱事后去陈元雕那里负荆请罪。陈元雕本想借此机会打压打压闫正清,而这于焱就真的提了把刀,跪到陈元雕面前,让陈元雕将他双臂砍了去。陈师叔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吃了黄连只能往肚子里咽。他只好苦笑着说道:“这事不怨你,只怪那小弟子不懂规矩,不知道残阳刀的凶险。”
顺便还夸了一句,“于焱啊,你的刀法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啦!”
于焱随便说几句推脱着退下了。
事后,门中其他的弟子们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于焱师兄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也有人说,是那小弟子觊觎于焱师兄的残阳刀法,被师兄一怒之下斩了双臂。总而言之,看热闹的总比想要了解真相的人多。
不过,经此事件,于焱获得了绝对的安静时间。
沈棠和蓝玉烟在后院门口等了好大一会,于焱这才出门。他的神色有些乱,一看到沈棠和蓝玉烟,心里下意识地咯噔了一下,“师弟你出关了?”
蓝玉烟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胳膊肘在背后戳了一下沈棠。
沈棠面不改色,唯独飘散在背后的发丝轻微地动了一下。于焱定了定神,道:“你们有什么事?”
沈棠像侧面一步,这样一来,蓝玉烟的胳膊也暴露在于焱的眼皮子底下,她的睫毛轻轻剪动,在月影下像只闪着翅膀的小蝴蝶,“师弟有事需跟你说,我没别的事,就先走了。”
蓝玉烟目送着沈棠渐渐模糊的背影,他心里想:“本来还指靠师姐来说,这下直接走了,二师姐真可谓坑人。”
于焱好像有些不耐烦,残阳刀在手中抡了半个圈,将刀反握在手臂后,“师弟要与我说什么?”
蓝玉烟在心底问自己于焱会吃他吗?不会。那还怕什么?于是大大方方地道:“大师兄,我既然已经出关,那就想出去试炼试炼,在扶苏院里整日与师兄弟门打打闹闹,到底是少了些实战经验。”
“哦,”于焱转过去,似笑非笑道:“那你去吧!”
蓝玉烟微微一顿,没想到大师兄这么好说话,跟当时絮絮叨叨的大师兄完全判若两人。
“那师弟就先行告退了,”他在胸前抱拳,接下来说了几句人话,“今日一别,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万事急不来,‘九层之台,始于垒土’,还望大师兄多保重。”
于焱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回头看了眼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的蓝玉烟,摸了摸手中的残阳刀,眼看着跟了他十几年的刀。
蓝玉烟去牵了匹马,心想: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走,去哪?去江南大营。
冬夜没有蛙鸣、蝉叫,有的只是一阵阵刺骨的寒风不时地在耳边呼啸而过。今夜的弦月别有风格,蓝玉烟没走两步却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太冷。不过他向来喜欢跑,在锦衣玉丛中他也待不了多久。他时常调侃道:“长腿不就是用来走的嘛!不然长了两条腿做什么?”
离开扶苏院已经有了不短的路途,眼见旁边有个草垛,轻轻一跃躺了上去,马兄大概也是觉得冷,除了偶尔撅了撅蹄子外,连叫也不叫了。
蓝玉烟随手拽了根茅草衔在嘴角,双手枕在头下,翘着二郎腿,脚一点一点的,打着节拍似的。
眼前朝旁边微微一瞥,四处无一点亮光,如同一片汹涌的黑海朝他奔腾而来,他索性看向天空。天上除了弦月,还有漫天的星,星星们你挤我、我挤你,仿佛像是邻家的小孩子在一起推搡玩闹。
人内心总有些许柔软的地方,等待着一抹月光洒进来,填满空缺。这月光不需太明,亦不需太多,一捧就刚刚好。
蓝玉烟的眼睛随着星而眨,忽而将他带回那小小的紫杨城。他的老爹蓝禅是个酒鬼,又是赌鬼,以前是什么样蓝玉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他记事的时候开始,蓝禅在他心里就是那个形象。蓝禅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他娘曹桂花脾气火爆得像筒火药,一点就炸,而能点着这筒火药的就是蓝禅的不回家。
她只要心情不好,就打蓝玉烟。不像别的母亲打孩子,稍微用点力孩子还没哭,自己就心疼得不得了。曹桂花打蓝玉烟,就拿着马鞭使上十二分的力气抽在他身上,给蓝玉烟留下了一身大大小小的疤,他总是哭着喊“别打了,快死了”。他越喊,曹桂花就打得越重。
他小时候时常去大街上发呆,看着人来人往、日落月升、寒来暑往。
一个噩梦的结束也许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他大概十来岁的时候,在某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落霞之下,蓝禅的尸体在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深水沟被发现——蓝禅醉酒溺死。在那之后,曹桂花连夜收拾行李,弃下蓝玉烟一走了之。曹桂花走了,他本该高兴,因为再也没人打他了,而他却在日出时分嚎啕大哭了一场,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终究还是被捅破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曹桂花亲生的,可多少还有点念想,万一哪天曹桂花良心发现了、对他好一点呢?
然而比起曹桂花的出走,蓝禅的死更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街坊邻居帮他安葬了蓝禅的尸体,就在合上棺木的最后一刻,他看了蓝禅最后一眼,总感觉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比如他欠钱的那些店家没来要债,依他们三天一小催、五天一大催的习性,这简直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人间疾苦!”躺在草垛上的蓝玉烟拔走嘴边的茅草,随手一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早,他被头顶的霞光照醒,感觉脸上冰冷冷的,随手一摸,手上一层白霜。
黑海般的天空像是被一股极强的力量撕了道裂口,光就从这倒道口子里闪出来。东边的天壮丽诱人,那深红与青白纵横交错,横的是赤霞,纵的是青光。目光移至头顶,却是青蓝色的一片,高而深远。
蓝玉烟纵身跃到马背上,马兄的美梦被搅黄了,一怒之下,前蹄撅了几尺高,蓝玉烟一拽缰绳,便朝着路上狂奔起来。
昨天晚上,唐若渊将信来回看了几遍,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立刻就让人送去了金越武的府邸。
信送到时,金越武正与夫人在家院子里用晚膳。
“老爷,有信,请您过目。”跑腿的家丁送到金越武面前。
金越武将信展开,眯着眼睛,身体后仰地看了起来,夫人见他瞪圆了眼睛,双手不停地发抖 ,忍不住瞟了一眼。这一瞟可就“出大事”了,又哭又闹地坐到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喊了起来,“你这老不死的在外面招蜂引蝶,现在好了,这骗财的信都送到手上了,哎呦,我命苦啊!怎么嫁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金越武看到是血书,本就心烦意乱,夫人这么一闹,直接掀了饭桌,“来人,把夫人拉下去!”
两个丫头过来把夫人拉走后,他又仔细揣摩了两遍这封信,抱着防患于未然的想法,立马找了个信得过的车夫,驾车去了江南大营。路上,他额头与背后直冒冷汗,不停地催促车夫,差点被路中间的一块石头害的翻了车。
金越武火急火燎地赶往江南大营,却被值夜的兵拦住了,情急之下他一吼,“出了事你担待得了吗!”那小兵愣是没说话,乖乖地去禀告魏道之了。
花应临走前交代过一些,若是一天之后她还没回来,她会想方设法送信出来,到时候直接派兵包剿。这不,信就来了。
金越武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递上书信时,下意识地打探了魏道之一番,心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自然是能的啊!”
“你回去准备好钱财,按要求送去便可。”魏道之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是不放心?”
“没有,没有,”金越武连忙摆手,“自然是相信魏老的。”
这话说出去,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商人视财如命,更何况是百金。
月到头顶时,斧头帮的寨子里开始了所谓的“庆祝”。中间是一个阔大空旷的院子,只有一根木桩立在院子正中央,寨子围绕这个大院子而建。此时,周为水和花应正被绑在这木撞上。三位当家的坐在正上方,其余的人围绕着院子边缘而坐。每隔大约九尺远处,点上一个火把,整个大寨子被照得灯火通明。
大当家倒了满满一碗酒,还洒在地上不少,顶着粗狂的嗓子道:“兄弟们,干了!”
下面的小匪连声叫好:“好!好!好!”
离周为水最近的那个人,故意往前面吐了口唾液,阴阳怪气地道:“这小姑娘生得可真俊俏吆!”
周为水不折不扣地,一口唾液还了回去,还扭头对唐若渊喊道:“那人,管好你家的狗!”
唐若渊朝那人瞥了一眼,那人怕得要把头扎进地底。
这三当家相貌堂堂,却不近女色,他不近,还不允许别人近,寨子里的人时常抱怨,“咱们这不劫色的,还叫土匪么?”
二当家张家鸣在一旁自言自语,“有的人总喜欢把功劳安到自己头上,也不看看自己出去弄到了什么,三弟都没说话呢!”
这话被张家长听到了,手上的碗立刻被摔得粉身碎骨,嗓子眼里冷哼了一声。
唐若渊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假装热情地圈道:“都是自家兄弟,别动火。”
辰时已到,金越武独自一人抱着一箱金子站在华枳山入口,眼见一个小匪小跑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