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本晴空万里，忽然乌云愈渐浓密，两个时辰后，铅色般的天空飘起了雪。
大家都在忙着收拾自己晒在外面的衣物，你来我去得跑，有的人一不小心就被绊倒了，在地上滚了两圈立马站起来，顾不着身上的灰尘，拔腿就跑去收东西。周为水一脸幸灾乐祸地坐在高台上，花应许久没见到雪了，打了个哈欠走出去，一眼就看到周为水又坐在那，几步跃了过去，“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周为水道：“等这场雪停了，我就走。”
花应慢悠悠地扫了一眼四周，摸着她的一缕发丝，轻声带着一丝不舍，“南北无比，你要走哪边？没想过留下来吗？”
“从西南出来的，去东北看一眼。”周为水站起来，她在看向城西的时候，忽然看见那边冒起了乌黑的烟。她声音一紧，“你看那！那是大街的方向！”
花应猛地站起来，叫喊声也开始随乌云飘来，朝下面大喊道：“钱诺，带几队兵赶去城西大街！”
周为水已经先跳了下去，“我去拿剑，随后就到。”
花应正要去同魏道之商量，后者已经在找她了。
魏道之神色不慌不忙，说话却有些急促，从腰间拿出一块泛黄的绢布，“饕餮老鬼来了，我不便露面，你先带人去撤退城中百姓。不要与他正面冲突，要是真的遇上了，说理不行，就叫他去落桑山，把这个拿给他看。”
“柯……”花应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硬生生地接过了魏道之塞过来的绢布，上面是一个血手指印记，顿了片刻才缓缓回过神来，“他还活着？”
魏道之说话的同时已经卸去了盔甲，又整理了衣襟，重新束发，“快去疏散百姓，早一步就少死一个人！”
花应出气声急促了不少，抄起桌上的剑就往外冲出去，正巧周为水坐在一匹马上，还牵了一匹，此时正等在账外。花应一脚踏出门槛，另一脚猛地一蹬地，以身体为轴在空中翻了一圈，落到马上，狠狠地一夹马腹，两匹马同时嘶鸣，驰骋而去。
昨天夜里，一个黑衣人在魏道之的账外，身形急速地闪了几下，魏道之追了出去，那人一溜烟似的消失在黑暗之中。待他回到营帐，就看到了那块泛黄的绢布。冷气立刻从外吹到账内，他不经意地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其他。
魏道之只身一人，身上连一把暗器也没带。他神色一紧，一双利刃般的眉毛似乎就要飞出去一般，他四周看了看，见着没人，往后退了几步，消失在两个营帐之间。江南大营中有一条密道，直通落桑山，不过这条密道除了魏道之，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城西大街上已经烧成了一团，出摊的人已经抛弃了他们的摊车，逃命去了，只可惜能不能逃掉还是个未知数。住在街上的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时地透过纸糊的窗子往外看。
早些时辰，城中忽然进来一批人，他们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黑衣人有八个，每边三个排成一个方形，方形的中心位置是一个两只半人高的恶狼拉着一个撑着伞的车。六根伞骨撑着一片鲜红的伞布，伞上坠着六根白骨，伞下坐着一个身形佝偻、双眼紧闭的白发老人。
白发老人忽然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声，那八个人便向八方而去，见人就一刀劈下去。被砍的人甚至连最后的嘶吼声都卡在嗓子眼里，还没能发出来。活人眼见着热血喷泉似的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面涌出来，他开始放声尖叫，边跑边叫边回头。
那白发老人向半空中一抬手，那把红伞直冲入天，自动收起来，又笔直地落入白发老人的手中。恶狼撕心裂肺地吼着，白发老人一手拿着伞，一手在空中乱划，手舞足蹈。仔细一看，这老人竟然是个独眼龙！
其实当这些人踏进城门的那一瞬间，明眼人就偷着溜走了。
钱诺呆兵赶到时，街上已经尸骨纵横，地上的血河映红了从空中落下的白雪。
“保护好活着的百姓！”钱诺回头像身后的将士们说道，几队人马分散到四面八方。那八个黑衣人极其能打，一队三十人的兵马也围不住这一个人。
恶狼徐徐前行，那白发独眼龙一会站在车上，一会又坐下来。忽而见到身旁一具尸体，手向身旁一伸一抓，那具尸体就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他徒手将这具尸体抛向空中，他两只手中扎进尸体的眼睛里，随后尸体被震到数丈以外，摔得血肉模糊。他手中握着两个眼珠子，扔到恶狼面前，嘴里吹着不知是什么曲调，“乖乖，这个给你俩吃，一人一个，别抢。”
这一幕，周为水和花应尽收眼底。她二人刚刚赶到城西大街，非常不幸，与饕餮老鬼——柯照连撞个正着。
柯照连飘下车，双脚几乎不着地地飘向她二人。饿狼失去了束缚，抢着吃了两个眼珠子，又跑到前方的尸体撕咬起来。
“我要吃小姑娘的眼珠子，尤其是你这种大眼睛的小姑娘。”柯照连指着周为水，那只没瞎的眼的上下眼皮间缓缓露出一道缝隙，跟另一只瞎了的没多大区别。
“你这死瞎子！”周为水的马四下乱动，她不由自主地将马缰绳往后拽了拽，手一紧，一眨眼的瞬间就已拔出手中的剑，顺着柯照连的手指过去。
花应伸出手臂横挡在她身前，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无声地深吸了一口凉气，半笑着道：“今日有幸，竟然亲自见到饕餮老鬼。为水，把剑收了。”
“我……”周为水欲言又止，不由自主地盯着柯照连的那只瞎了的眼睛，在这个时候，她都没看到眼前这个独眼龙老头有什么好怕的。
“小姑娘对我这眼睛很感兴趣？”柯照连往前迈了一小步，伞下的白骨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周为水正要开口，被花应抢先了一步，“小姑娘不懂事，还望饕餮不要与她计较。”
“那你从我眼里看出什么了吗？”柯照连没有理睬花应，又向前走了一步。
“你心里想的什么，就是我看到的什么。”周为水心里泛起了恐惧，此时她想的是，这个独眼龙恐怕不会放过她，“不过，老前辈当不会与我这个后辈计较的吧。”
“前辈可受不起，我可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中人，”柯照连再次向前走了一步，忽然提高了声音，“世人都叫我‘饕鬄老鬼’！”
他下一步便腾空而起，手掌劲直地向周为水抓过来。她身体后仰，躲过了致命的一击，在柯照连的手臂之下顺势向下一翻，从马背上落到地上。花应见势同时下马，抓着周为水的手向柯照连的反方向腾空而起，与他拉开了距离。
柯照连抓了个空，必然非常不满，他转身看向她俩，“让你们再跑三息，今日这小姑娘的眼睛，我是要定了！”
“你既然这么想要我的眼，那就过来拿啊？”周为水站在一个屋檐上，还冲他做了个鬼脸。手腕往外一翻，剑尖划过灰青色的瓦片，发出一阵沙沙声。
她正要向下刺过去，花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看看这大街上，你不要命了？”
“那也没办法。”她委屈地嘀咕起来，“这都要来挖我眼睛了……”
柯照连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地上走到半空中，下一刻就走到了她们所占的对面的屋檐上。雪花由一小片渐渐结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雪团，从空中左摇右摆飘落下来。
花应上前走了两步，“虽然不知饕餮今日为何降临这座小城，不过既然已经有这么多人被带走了，眼珠子也够了多的了，那么老鬼就请回吧。”
柯照连的背驼得厉害，几乎要与地面一齐了，他的整张脸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痕，不像是张人脸，皱纹清晰得像是墨水画在纸上一样。整个身体看上去，似乎一手能攥住的脖子撑不住他的头。周为水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那只眼睛，心道：他挖人眼珠子，是因为他自己的那只眼吗？
柯照连沙哑着嗓子，“哪来的黄毛丫头，敢这么跟老鬼说话？”
“饕餮见谅，晚辈本不该冒昧，只是这小城再经不起了，”花应眼睛微眯，“望饕餮尽早离开！”
“把这你身后小姑娘的眼珠子挖给我，我马上就走咯！”柯照连瞳孔骤缩，脚步明显加快，一息之间就飘到了她二人面前，再吸一口气的瞬间，他已经伸出爪子般的手，从花应的肩上穿过，直指周为水的眼睛。
周为水提起剑对着他的手切过去，而她的身体随剑而起，悬在半空中，柯照连的手变掌从上剑刃转向下剑刃，剑被他的气力死死地抓住了，为水也被卡住了。他手往后一送，连剑带人都向这柯照连的方向扑过去。眼见着他的手就要抓上了周为水的脸，花应拿出那块黄绢布不偏不倚地举在他眼前，将周为水往后一拽，有惊无险。
柯照连不由地往后连退好几步，“啧啧啧，连这东西都拿出来了。”
“既然饕餮不肯听劝离开，那就只好拿这个出来了。”花应头往后稍稍偏一点，隐约看到为水的在她身后，这定了定心，“请饕餮前往落桑山。”
柯照连将红伞撑开，送到半空中，不一会儿他的“八员大将”纷纷赶到，“走。”
他坐在狼车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为水，“小姑娘的眼睛，真灵动可怜。”
周为水的眼睛随着落雪眨了两下，几个问题在他心里打转，“他在说什么？那东西是什么？他怎么就这么乖乖地就走了？”
花应目送着他出城，语速快了不少，“你回大营告诉钱诺，要是我回不来了，就让他去面见皇上，担任水提都督。”
“你要干什么去？”周为水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要架不住头了。
花应拿剑的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冲着为水勉强笑了笑，“要是真回不来，钱诺一个人可能招架不了有些多事之人，可以的话，我希望你留下了帮帮他。听话，现在就回去。”
“我不，”周为水后退了两步，脖子似乎被冻得僵硬了，摇都摇不动，她眼睛闪了一下，“你要去落桑山？魏老也在那对不对？”
花应难为情地笑着避开了她的目光，她看了看城外的方向，脚轻点地在瓦片上，正要离地，一把被周为水拉住了隔壁。
“我也去！”为水的声音不大不小，甚至连一点该有的情绪起伏都不带，就像是出去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地方，拜访一个不亲又不疏的人。
花应蓦然转身，两人僵持了许久。
雪落不停，灰青色的瓦片上却没积有存，瓦片上湿漉漉的，青灰色渐渐向黑过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