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生得个好模样,哪怕而今徐娘半老,也风韵犹存。她音色婉转,甚于连哭诉时亦不尖锐刺耳,倒显出几分梨花带雨的娇弱姿态。
沈浮听得几近潸然泪下,便不曾留心一旁温绍棠愈发不耐的神情,直至——
“哐”!
小几被推倒在地,乍然巨响惊人,好悬教她蹦起来。屋中顿时鸦雀无声,她懵然看向身侧的温小侯爷,便见他好整以暇的又将手里茶盏摔碎在地。上好的影青瓷“喀嚓”一声碎了满地,残留的半盏清茶雾气蒸腾,氤氲了满室茶香。
“温绍棠!”长宁侯反应过来,当即抬手拍桌,对着他直呼其名呵斥出声,“你这是作甚?”
“哎呀好了好了,当着阿浮的面儿呢。”吕氏则连忙去劝他,一个眼色下去,婢女上前收拾残局,她就再劝道,“侯爷莫恼,逢年白日里也不清闲,好容易归家,却没来由的在此处干等着,岂能不心烦?”
逢年,这是温绍棠的表字。
长宁侯仍自愠怒,“即便如此,他也不该在长辈跟前掀桌!若事情传出去,又不知旁人要如何骂我温家教子无方!”
“父亲莫不是还当自个儿教子有方?”温绍棠并无罢休的意向,反倒轻嗤着讲,“得了,你们若想闹腾,只管自个儿去闹就是,我可不情愿在这儿看戏。”
“温绍棠!”霎时便听闻长宁侯再度怒斥,“谁许你这般放肆的?!速去与三叔、三婶娘认错!”
吕氏已是拦不住温绍棠了,只得一个劲儿去劝长宁侯,“好了,好了,这怎的还吵起来了?儿媳也在一旁瞧着,你好歹有点儿长辈模样。和自家儿郎气个甚么?”
被点名的沈浮满面茫然。
“哥哥,我是无需逢年认错的。”温三爷紧跟着开口道,“逢年虽言辞尖锐,然,他所说何错之有?既他三婶娘在这儿哭喊都不嫌丢脸,他这样又算甚么放肆?”
沈浮闻言后下意识朝不远处的三夫人看去。
她浑然是个怨妇作态,泪涟涟的掩面低泣着,却连哭到双肩轻颤,都不曾去反驳温三爷几句,还讲,“好,好,是我不要脸。自打嫁与你后,我何曾要过甚么脸面?早就被扔在地下,践踏地分毫不剩了!”
“你们自去吵闹,可不干我的事,莫要让我在这儿旁听着。”温绍棠语气讥诮,再转而拂袖,抬履便走。走出一段儿,见沈浮呆愣愣站着不动弹,遂紧紧皱眉,冷言唤她,“还不过来?!”
“啊……”她手足无措的看着眼下情景,再被温绍棠以这般神态威吓着,只得弱声应道,“来了。”
温三爷也说,“哥哥,嫂子,那我回了。”
“天下可再无有我这般苦命的人儿了!”三夫人霎时泣不成声,身子软倒在圈椅上,活似个痛不欲生的样子,泪如雨下,“公婆不管,丈夫又是个薄幸的,呜……我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长宁侯不知该如何是好,同她本是妯娌的吕氏只管蹙眉,温三爷又自顾自起身要走,徒留下满堂奴婢,眼观鼻、鼻观心。
“沈浮!”温绍棠再度出声催促,语气略重。
沈浮没敢再逗留,低着头走过去,谁知却被他骤然握住手腕往外拽去。
拽得她一个踉跄,慌忙扶住温绍棠的小臂,揪着他衣袖,才好不容易跟上去。不似此前那般的没轻没重,温绍棠这回的力度并不曾弄疼她。
两人走出正院,沈浮有心询问他这桩事,待觑见他眉眼冷凝后,便歇了心思。
正当此时,身后忽而有人唤,“逢年,逢年——”
她循声望去,见到是温三爷。
温绍棠顿步转身,面色缓和几分,回应道,“三叔。”
“三叔。”沈浮也喊。
“唉,让你们见笑啦。”温三爷摇了摇头,复又看向沈浮,朝她略一颔首,面上的笑意温和,“三叔未曾想今晚突兀见面,便不曾将见面礼带上,还请侄媳妇勿怪。”
“不妨事,不妨事。”沈浮讶异于温三爷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模样,也只搁在心里,软言细语的与他道,“三叔无需在意,不妨事的。”
温三爷笑说,“待会儿我吩咐人送来。”
“啊……”她抬眸去看温绍棠。
见状,温三爷噗嗤一声笑。
“看我作甚?”温绍棠略作停顿,“既是三叔的心意,你应下就是。”
沈浮低着头道,“晓得了。”
“你呀你,好不容易成家,怎的还将小姑娘给吓着了?”温三爷笑着促狭他,又讲,“婚事,这辈子怕也仅此一次,你又年长她许多,不可太过严厉,只耐心处着,莫要多想这些、那些。逢年,夫妻两个过日子,有事便说、有错就认,再无有过不好的。”
话音落下,温绍棠颇有些无奈,“您这话说的,倒好似已然认定了是我不对。”
“哼,那我可得与你讲,”温三爷笑眯眯的,“你为我寻的这侄媳妇呀,定然是个好的。”
尽管是被夸赞,但沈浮却未曾有多开心。她心下清楚,不论温三爷如何劝说温绍棠,恐怕也更改不了他一丝半点儿。
“嗯。”温绍棠并未多谈这些,与沈浮说,“你先回院里去罢,若旁人问起,就照实讲我与三叔在一处。”
“我记住了。”她回过话,再朝温三爷施礼,“三叔,那我回了。”
温三爷颔首,“去罢。”
她将礼数都尽周全,便领着黄鹂离开。临到转角处,她侧首向那儿瞧去。
两人在抄手游廊里相对而立,看着是在闲聊的模样,至于聊的甚……沈浮与他俩间隔太远,是半句都听不清的。
“少夫人,”黄鹂轻声唤她,“您怎么不走了呀?”
沈浮回过神来,遂说,“无事,走罢。”
游廊中。
“逢年,你方才……唉。”温三爷轻皱着眉头,长叹道,“忍一忍也就罢了,何须与她那等妇人计较?她去哭闹她的,你只当看不见。如此作态,若教侄媳妇误会了,岂非不好?”
“误会便误会罢。”闻言,温绍棠面不改色,“她嫁与我,我不亏待她,可旁的,是再没有了的。三叔不必担心,即使她误会,于沈家也无碍。”
“诶,你这孩子。沈家的事儿归沈家,可侄媳妇入了你的门,与你便是一家人,你怎的还将她往沈家去算?”温三爷看他半晌,添上句话,“逢年啊,你自个儿得清楚这些。”
温绍棠清楚。但温绍棠娶她,为的就是沈家。故而,他所愿意做的,也不过是给予她应得的名分、与应有的尊荣。
“嗯,”他仍是应和道,“好。”
此事被潦草略过,温三爷再讲起旁的来,“朝堂上暂且稳得住,五殿下入狱,虽圣旨未下却圣意已明,此处不用忧虑。二殿下处……有左丞帮衬着,也暂且算作平安无事,可既然殿下无心于此,总得早做筹谋为宜。”
“耐不住世家有意将殿下往上推。”温绍棠轻抿唇角,“小姑她……”
“你姑母惯来爱重你,若得了空,她宣你入宫,你再好生劝一劝。”说罢,温三爷压低声音,“最为要紧的,是那位的意思。如今老爷子病重,你这长宁侯世子又顶着个纨绔名儿,怎么着……那位也得安心了罢?”
“三叔莫急,”他温声道,“此事还需徐徐图之,急不在一时。现如今多想无益,不妨专心政事,免得反倒让旁人渔翁得利。”
“是啊……”
…………
待沈浮回到院里,天色已晚,连厅堂里的灯火都尽数点上了。烛光透过灯罩投落满地,映得恍如白昼。
她守着空房,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听闻门外的轻微步履声。
“吱呀~”
雕花门被推开,沈浮循声望去。
满目的明媚烛光下,他长身鹤立,宛若傲立林中的青竹,清瘦修长,且风骨凛然。在这京都闻名的纨绔身上,沈浮竟觉得这般仪态,与此前名震朝堂的状元郎也不差甚么。
告子曰:食色性也。
孟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
而沈浮不仅未经情事,连情窦都不曾开过。因此,她虽打心底觉得温绍棠生得好看,却也只是觉得好看了。
见温绍棠朝她走来,她离座去迎,口中软声唤道,“夫君。”
“嗯。”他颔首应下,“怎的不用晚膳?”
“在等你呢。”沈浮的音色甚为悦耳,尤其这般轻柔着声儿,软绵绵的与人讲话时,宛若撒娇似的,足以酥了人的半边骨头。
温绍棠哪里有那些心思,虽觉好听也不过在耳边一过,遣婢子去传膳后,又与她说,“往后若我回的迟,你不等也使得。”
依照沈浮的性子,本该理所应当的点头应是。可思及今日与杜氏的那番谈话……
“还是要等你的。”因温绍棠身量高挑,她只得昂首去看,才好与他对视。说过那句话后,她满面认真的再道,“你是我丈夫,本就该同食同寝,我等你也应当。”
她眼若秋水,眼波盈盈。寻常这对儿明眸已是撩人,而今映着烛光在眼底,更衬出其中清澈纯粹,好似盛进了月华般,明净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