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肆言詈辱

“少夫人,”王嬷嬷生得个容长脸儿,弯眉细眼,偏生配着薄唇,颧骨又高,瞧着瘦骨伶仃的,难免让人觉得尖酸刻薄。这王嬷嬷倨傲的紧,把倚坐在床头的沈浮上下一打量,方才欠身一礼,“老奴给少夫人问安。”
“嬷嬷多礼了。”她已将亵衣穿妥当,却着实体乏,略估着自个儿的身子,又哪里经得住久站。既然如此,她何苦去吕氏那儿,分明受着罪还得挨骂。故而,她便对着王嬷嬷直言道,“不瞒嬷嬷,昨夜里我与夫君歇得晚,现如今都还难受着……若母亲寻我去为她布菜,我怕是伺候不来的。”
“呦,您可真真儿是个娇贵人。”王嬷嬷笑说着,虽面色无甚逾矩之处,那语气却颇有些阴阳怪气,“也罢,您若不愿去,那就算了。总归不是甚多重的活计,倘如老奴多说几句,这事儿再被七嘴八舌传一传,坊间还不晓得要怎么讲。”
沈浮被这冷嘲热讽的言辞引得眼眶发酸,她一面嫌弃自个儿没出息,一面却又遏止不住的委屈。她有意反驳,可思及杜氏的话,只得憋着气忍了,“嬷嬷这话说的,倒好似是我刻意躲懒,不愿去服侍母亲。好,既你这样讲话,那我答应了便是。黄鹂,过来。”
打王嬷嬷进门起,就宛若是个锯嘴葫芦的黄鹂这会儿倒是活泛了,忙不迭应道,“诶!”
她不禁被气得红了眼圈儿。
“哎呦喂,您好端端的,怎生还哭起来了?这可不吉利呀!”霎时,那王嬷嬷将脸一沉,“府中还有位重病的老侯爷,您嫁与世子,哪能在这时候哭?快将眼泪收了罢!”
“谁讲我哭了?”沈浮便是再不懂后宅里的私事,却清楚世家里的规矩。她揉着泛红的眼眶,硬生生将那股子酸涩压下去,口齿也伶俐不少,“仅仅凭借着夫君那般孝敬,我嫁与他,也不该在此时犯忌讳。我还要问嬷嬷,大喇喇谈着老侯爷的病情,不知到底是甚么意思?”
“您这话……”
“哼,传闻长宁侯府里奴大欺主,果然不假。”她半句不允王嬷嬷插嘴,只可惜本想摆出愠怒的模样,到头来,那声“哼”倒更似是撒娇了。趁着王嬷嬷还不曾回话,她连忙占住上风,反问王嬷嬷道,“我与你说我昨夜里歇得晚,你非但不体谅,竟还用母亲、用祖父来压我……你也莫要狡辩,自个儿说的话,甚么意思你自个儿还不清楚么?便是教旁人来说,我亦是不慌的。”
王嬷嬷面色一变,“您哪能……”
“嬷嬷,你在母亲跟前侍候多年,是以,我尊你敬你,可我是主、你为仆,世上岂有奴才对主子顶嘴的道理?”沈浮看向一旁呆立着,几近手足无措的黄鹂,吩咐她,“去将我衣裳拿来,待我梳妆好了,就去正院里问母亲,这府里,究竟是怎样的说法!”
“诶、诶好……”黄鹂被吓得一哆嗦,期期艾艾应着,“奴婢领命。”
黄鹂走到衣箱旁,埋头翻找起来。沈浮则是掀开被褥便趿拉着绣履,欲要往耳间去洗漱。
屋里几个小丫鬟低着头不敢作声,与王嬷嬷一同过来的婢女见状不妙,上前来拦,好言好语劝起来,“少夫人,少夫人莫恼,是王嬷嬷方才失言了,您莫恼呀!”
“大冷的天儿,您可不好急匆匆出门。不似奴婢们皮糙肉厚的,您在尚书府里娇养长大,哪里经得住这寒气?”那婢女拉住沈浮衣袖,只轻轻一拽,拦下她去势。继而,又陪着笑讲,“再者,您昨夜里头辛苦了,您既说身子不适,奴婢届时给夫人回话,必定将您这话儿呀,一字不差的带过去。”
王嬷嬷仍自不忿,仗着在吕氏身边得宠,当即就翻脸指着那婢女,“海棠,你……”
“嬷嬷!”名唤海棠的婢女一面头疼喝止,一面朝她使了个眼色,再转回脸,对着沈浮便又是笑吟吟的,“少夫人,您看这样如何?”
沈浮已有一十六岁,却从不曾与谁起过冲突。今儿个,竟是头一遭的新鲜事。
“……嗯。”她心底的恼火没多久就散了,还得维持住眼下神情,佯装端肃的一颔首,“行罢。”
“您宽容大度,奴婢真是感激不尽!”海棠顿时松下一口气,朝她施礼道,“时辰还早,您快些歇下罢,奴婢们再不敢打搅您了。”
海棠的暗自庆幸她半点儿不知情,也半点儿无有觉得那些话有哪处不对,更是点头应道,“去罢。”
一行人出了内寝,院里侍候的小丫鬟亦跟着退出去,唯独黄鹂捧着衣物愣在当场,懵怔少顷,小心翼翼搁下手里的裙衫,“少夫人,奴婢……”还要伺候您更衣吗?
可怜沈浮大清早儿被吵醒,折腾这番下来,如今是一丝半毫的困意都无有的,“……拿来罢,索性我是睡不着了。”
“诶。”黄鹂应着。
屋外。
“我说海棠,你作甚对她服软呀?”王嬷嬷刚踏出院门,便忍不住叫嚷道,“不过是个破落户,进门儿连半个奴才都不带的,你怕她甚么?”
“诶呦,王嬷嬷!”海棠烦得不轻,却还得顾忌着,将她拉到隐晦处,再没好气的与她解释,“若是因着旁的事儿,我何必去阻拦?您可曾听到她讲的话?您与她提了老侯爷!”
“老侯爷又怎的了?老侯爷本就……”
“好嬷嬷!您可轻点声儿呦!”她话音未落,海棠连忙打断了,“是,您觉得说这些不打紧,可府里有个主儿,您非得招惹他作甚?”
王嬷嬷戛然而止,又磕磕巴巴问,“那、那……他俩是夫妻,少夫人若有意告状,这不是……”
“您自个儿都清楚,世子爷有多看重老侯爷。少夫人若要在这时候提及那些,暂且不论晦气,您觉得,世子爷该会如何?”海棠略作停顿,“定然是不搭理的。”
“这倒没错儿……”王嬷嬷磨磨蹭蹭半晌,啐出一句,“真是便宜她了。”
海棠懒怠得多讲废话,就没再做声。她从院门处往里看去,望着雕花门,又瞥了下王嬷嬷。若非屋里的那位太好说话,搁在旁人身上,甭管哪个,估计今早这事儿呀,还不晓得要闹得多大。
…………
撇去昨日回门,沈浮在长宁侯府里用了三天的早膳,也仅有这顿,是身子挨着凳子的。无人在旁说长道短,也无人挑三拣四。
她认真用下一盅羹汤后,以往惯爱的糕点却半块儿没动,便罢箸了。
黄鹂悄自瞧着她,本想问个三两句,以表忠心,怎奈见她面色不好,当即歇了心思。等到黄鹂领着小丫鬟撤下膳食,还不待站稳,倏地听她问。
“今儿是十月末?”沈浮托腮看着窗外,眉尖蹙着些许愁绪,唇角也轻轻抿着,愈显出几分稚气,少不更事似的,“明儿就是冬月里了?”
“您说的对,今日正是十月廿九。细算着,您嫁进府上至今,已有整整四天时光。”黄鹂如此答着。
沈浮叹着,“不过四天呀……”
这话黄鹂虽听着了,却不解其意。她目光落在沈浮身上,瞧着沈浮虽已为人妻,却与几日前无甚变更的小姑娘作态,娇俏且可爱。独独眸底沾染了些许……怅然若失?她并不懂沈浮的那些情绪。
“若让娘晓得我这般泼辣,竟还险些与人吵起来,该会说教我一顿的罢?”沈浮忽而自顾自噗嗤一声笑,抛开旁的不作他想,起身捋了捋衣摆,“黄鹂,与我去后苑里散步消食儿。”
撂下话,沈浮已抬履朝外走去,黄鹂回过神来,也连忙跟上。
尽管长宁侯府日渐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相较京都别家名门,侯府哪怕在时下,竟亦是不差甚么。
此处府邸是老宅,占地足有数十亩。而在这近半顷之大的侯门里,圈了二十多个院落,其间住着的,皆是温家人。除却到了岁数就得搬出去的支庶,老侯爷排行老大,亦有三个嫡兄弟,兄弟的子孙亦在府中。
只怨如今的长宁侯,沈浮的家公太过好哄。如若不然,哪有府邸换了新主,却还让堂族待在家里的?所幸那些个亲戚也算识趣儿,若非逢年过节,从不曾往他们跟前凑。
沈浮不耐得去理那些关系,便将此事从心间略过,一面赏景,一面走神。
苑中绿萼打了苞儿,累下的积雪压在枝头,虽离得远,花也还未绽开,她却好似已是嗅见那抹冷香清清淡淡随风散开,携着寒气,浸染在她鬓角、乃至肺腑。
朔风料峭。
她默不作声缩了缩手,捧着暖炉,将指尖儿都绻在窄袖里,思索着自个儿是否要让黄鹂回去取大氅来。
再待沈浮往前不过三两步,不经意地朝梅花林里一瞥,乍见一道身影孤立枝下,哪怕冬日衣裙厚重,都难掩她曲线婀娜。满地素白里,她着朱色裙衫,眉似青黛而勾勒、唇若胭脂点深浅,眼波流转看向沈浮时,尽显妩媚。
沈浮不禁讶然。
若非额角几丝银线,旁人便是讲她年仅双十,沈浮也是信的。可此刻她惊诧的却并非这些,而是——
她该唤这女子一声,“三婶娘?”
“是你呀。”三夫人遂对她展开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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