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爱晚枫

【1】
楚地的大荒山下了一夜的雪,天亮后的积雪没过膝盖,白茫茫一片好不干净。
晚枫倒挂在古枫树的枝干上,望着天边惨白的日光一脸的生无可恋:“小果儿,我就要冻死了。”
古枫树下平地凸起的地方忽的动了动,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几道粗壮根虬,紧接着根虬下的火红色裘衣里伸出一个幼鹿的脑袋,浓密长睫恍若黑蝶的双翼。只见这幼鹿用前蹄裹了裹身上的火裘衣,声音含糊道:“让我再睡会儿。”
“哦。”晚枫拉长着声音,睁开惺忪的眼直了直身子,径直往树下落去。
扑通一声,红衣陷进雪里,晚枫翻了个身打起呼来。
“喂,你是来索命的吗?”那幼鹿瞪着砸下来的晚枫睡意全无,衔着火裘衣扔在她的身上,“还你的火裘衣。夏天喊热冬天喊冷,一个修行了几千年的老树精一点儿威严都没有。”
晚枫计谋得逞,穿上火裘衣坐起身来打了半晌哈欠,然后变出个果子朝那幼鹿砸去:“你个修行了八百年的老鹿精还不是要霸占着我的火裘衣取暖。”
“不就是用你掉落的枫树叶子制成的衣服嘛,虽状如动物皮毛,来年开春还不是变成一把枯草,真当个宝贝似的。”那幼鹿嘴硬道,圆溜溜的眼睛里带了几分倨傲, “还有,你方才又叫我小果儿了,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叫阿呦,阿呦!”
几百年前的阿呦奄奄一息倒在古枫树下,被她一颗果子给救了回来,从此两位老妖怪便相依为命到了现在。
“好好好,阿呦。”怎么说也是救命之恩,叫声小果儿倒还不乐意了,晚枫撇了撇嘴,拍了拍身上的雪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阿呦见晚枫踩着雪往深山处走,忙跟了上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荒山深处有温泉,如此天寒地冻的时候,去那里休沐一番,回来再饮上两壶上好的梨花白,当真是人间乐事啊。”
晚枫感叹着,想着那梨花白的芳冽醇厚,感觉已经要醉了。阿呦行了几步化成十三四岁的少年,看着她这副痴人状满脸嫌弃:“醉鬼。”
沿着幽径走去,积雪渐少,雪水融化处还有新生出的植物嫩芽。石壁相垒形成一个狭窄洞口,里面哗哗的流水声清晰可辨,晚枫与阿呦走进去,见这洞中宽阔,植被丰茂,不远处竟还有几株盛开着的浅白桃花。
“不错,将梨花白拿来这里喝也是一样的。”晚枫念叨着,往上面那处温泉走去,却见早早过去的阿呦立在水边面色凝重。
“晚枫,还是不要过来了。”
“为什么?”
阿呦转过身来看着她,半晌,指了指泛着氤氲雾气的水面:“里面有人。”漂浮在水面上,多半是死掉了。
晚枫提步迈上去,往那水中看了看,脱下火裘衣便下了水。
“你做什么?”阿呦与这块木头呆了几百年,可从来没见她这样英勇过。
晚枫拨着水流往前走着,水只没过腰腹,按理说是淹不死人的:“还能做什么?活着就给救上来,死了就找个地方好好安葬,要他泡在温水里等尸变吗……”
话还没说完,晚枫看清楚眼前被泡得发白的男子的面容,怔愣地僵在水里,一张脸变得惨白。
“怎么了?你这么乌鸦嘴的吗?……真的尸变了?”
“阿呦,阿呦……”晚枫直勾勾盯着那男子,声音好像要哭出来,“你快下来帮我,是阿若……”
什么阿若?阿呦听得一头雾水,却还是下了水帮着晚枫将人给拖了上来。
“还有气息,没有死。”晚枫顾不得浑身湿透,四下望了望,看到温泉上面露天的崖壁:“想来是从那崖壁上跌落下来掉到水里被砸晕了。还好发现的及时,不然再这么泡下去,就要变成猪头了。”
阿呦:“……”
解了阿容的发带将他的发披散开来,又脱下他的外袍和中衣,晚枫犹豫的看着他腰间的长裤,这个……也要脱吗?伸手摸了摸,是湿的,得脱。
“……阿呦,你过来。”晚枫闷声道。
“干什么啊?”阿呦从旁边的岩石上跳下来,看着晚枫一副落汤鸡的样子冷哼一声,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去顾别人。
晚枫垂着头起身走开:“将他的衣服脱了,拿火裘衣给他裹上。”
“为什么要我来,你方才不是脱得挺好的吗?”阿呦嚷嚷道,只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晚枫转过身来敲了下他的脑袋:“教你脱你就脱,哪来那么多废话!”
浅白桃花簌簌而落,晚枫瞧着欢喜,捡了几朵揣在怀里,捡了柴火后回来后,只见阿呦面对着被火裘衣裹得严实的阿若发出一声怪怪的咦。
将柴火放下,晚枫看着他古怪的样子,不禁有些心虚:“你,你‘咦’什么?”
“我明白了。”阿呦转过身看向她,忽然大笑起来, “你这块千年老木头原来还会害臊啊。”
晚枫被他笑得感觉脸上在滴血:“你这头老鹿还不是天天幻化成副少年模样以为自己是头新生的小麑子。”
“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阿呦瘪着嘴走到火堆旁坐下,一脸神秘道,“不过晚枫,这个阿若又是谁?你与我讲你以前的事情,你喜欢的不是那个叫阿爻的吗,可怜兮兮的喜欢了人家十几年,结果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非但没有,还为了心爱的女子不分青红皂白的捅了你一剑……啧啧啧,太惨了,也就你这种木头脑袋能经历这种事。”
晚枫正搭起架子准备烘干阿若的衣物,被他一阵奚落气得几乎要跳起来:“谁说我喜欢阿爻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喜欢的是阿若,阿若。”
“善变的女人。”阿呦斩钉截铁道,拂袖化去她身上的水迹,“你还要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到什么时候。”
善变?晚枫只感觉一股凉意从心上窜到四肢百骸,她并非不明白阿呦的无心之语,只是她突然发现她对这两个字无法辩驳:“任谁厌恶你厌恶到了骨子里,十几年的陪伴换不来一丝信任,不由分说便为了他的心上人在你身上狠狠刺上一剑,也喜欢不起来了。”
“……晚枫,你别生气啊,是我说错话了。你特别好,一点儿都不善变,真的。哪天让我遇到了那个叫阿爻的转世,我帮你揍他。”
晚枫看他撸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阿爻他哪里都好,只是不喜欢我罢了。谁要你去揍他,遇不到最好,遇到了,我也只想躲得远远的,再不纠缠。……话说阿呦,我们是不是完全可以用法术将他救醒?”
阿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阿若还在昏睡,不过脸色已比方才好多了:“是啊,衣服也可以用法术变干,谁让你这个木头脑袋关心则乱呢。”
“……”
【2】
杜若怀从洞中醒来,怔愣地看了看四周,水色清明,山桃烂漫,恍入梦境。
他隐约记得,他来这大荒山的双崖岭上采摘红諟果,不料遇到大雪封山,失足从崖上跌落,之后便失去知觉不省人事。
还以为自己会死掉,即便不死,也得落上一身伤才是,结果却安然无恙,身上一丝伤痕也不曾见。
背篓被好好放在一旁,里面放着满满的红諟果娇艳欲滴,杜若怀疑惑地背到身上,顺着幽径往洞口走去。
“晚枫,晚枫,他过来了。”阿呦探风回来,压着声音对晚枫道。
晚枫一个骨碌从树枝上爬了起来:“过来了?”将搭在肩上的长发拨回身后,再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晚枫想了想,靠着枝干对阿呦大喊,“你,变回去。”
“什么变回去?”
“变回你原来的小麑子模样,装作受了伤,好让他救你。”晚风说着,往深山的方向望了望, “阿呦你快点,马上就要来不及了。”
“……”阿呦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依着她的话从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转身变作了只怜弱的小鹿仔,耷拉着脑袋往雪地上趴了去。
杜若怀被漫山遍野的雪映得晃了眼,抬头见到流着血躺在雪地里的阿呦时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将碾碎的红諟果碾碎敷在它的伤口上,又用布条包扎好,杜若怀将幼鹿小心抱在怀里看了看天色,想着还是抓紧赶下山为好。
“是你救了阿呦吗?”
杜若怀背起竹篓方欲离开,却见那枫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红衣女子,白皙的面庞上带着张笑颜,左边眼角下的一颗泪痣堪堪落在了他的心里。
这位姑娘,他好像从哪里见过。
绮念一出,杜若怀顿觉失礼:“……姑娘说的是在下怀里的这只幼鹿吗?”
“不错,我与它走丢了,方才寻到这里。”晚风垂着眸子走了过来,再抬眼时已满含热泪,“我与阿呦相依为命,今日得公子相救,晚枫感激不尽。”
杜若怀怔愣地看着面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分明方才还满含笑意:“姑,姑娘严重了,杜某只是简单的给它包扎了一下,红諟果也只能暂时止住它的血,若想根治,还需尽早赶去山下的镇子里去找大夫。”
“公子说的甚有道理。”晚枫抹了抹泪,不去理会阿呦幽怨的眼神,“那晚枫便陪着公子一同前往吧。”
“……也好。”只是山路不顺,又遇大雪封山,一日之间不便往返。
“到镇子里后,姑娘最好先去找一家客栈落脚,明日再返回山上。”
“嗯,好。”晚枫走在杜若怀旁边,一脚一脚的踢着路上的积雪。
“姑娘叫晚枫?”行了几步路后,杜若怀突然开口道。
“是,我姓聂,聂晚枫。”
眼角的一滴泪痣衬得她清冷又哀伤,可那张笑颜却绚烂过天边暖阳,杜若怀愣愣的看着她,晃了晃神又道:“晚枫姑娘方才唤这只幼鹿为阿呦吗?”
“嗯,阿呦。”晚枫一脸狡黠道,“也可以叫它小果儿。”
阿呦被杜若怀颠得就要睡过去,听到晚枫的这声小果儿,登时清醒。也不知自己装出这副柔弱样是为了谁,阿呦恼羞成怒,蹬着蹄子就要起来。
晚枫见状,忙从杜若怀手里将它接过:“公子背着竹篓又抱着阿呦,走了这许久的路一定累了,前面有个亭子,且过去歇一歇罢。”
杜若怀往前面望了望,果真见一座黛瓦飞檐的亭子立在那里:“也好。”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阿呦这个名字取得是极好的。”杜若怀坐下后接着方才的话道。
晚枫锢着阿呦不让它乱动,转而对杜若怀道:“那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杜,名邝,字若怀。”
杜若怀?王若……晚枫眨了眨眼睛:“那,我可以唤你阿若吗?”
“阿若?”杜若怀听这名字熟悉, “我倒还未听人这样唤过……晚枫姑娘但叫无妨。”
这回答教晚枫很是满意:“阿若也可以唤我晚枫的,不必姑娘姑娘的称呼。”
“那怎么可以?直呼姑娘名讳,有违礼法。”
礼法?晚枫瘪了瘪嘴,嘟囔道:“以前便是这么叫的,也没见失了礼法。”
“晚枫……姑娘说的什么?”
“没,没什么。”晚枫下意识的将阿呦往怀里箍了箍,顾不得它就要喘不过气来,“亭子里冷,我们继续赶路吧。”
“好。”
踩着雪走过一段平坦,地势逐渐陡了起来,周围的矮木灌丛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隐约露出些棕色与枯黄。
“晚枫姑娘小心些。”杜若怀提醒着,“方才听姑娘说与阿呦相依为命,晚枫姑娘孤身一人生活在这座山上吗?”
“父母早亡,自那以后我便独自呆着了。”晚枫望着天边的云,她的父母确早亡,不算欺瞒。
杜若怀愣了愣,随即一脸严肃道:“杜邝失礼了。”
“不失礼不失礼。”晚枫忙道,想了想,索性顺势问道,“那阿若家住在何处?可曾娶妻?”
“我说聂晚枫,你能不能矜持一点,你现在满脸上就差没写出一句‘公子娶我可好’的话来给他看。”阿呦嫌弃的白她一眼。
“要你管。”晚枫亦使了个眼神怼回去,继而又满含笑意的看向杜若怀。
阿呦气结,瘫在杜若怀怀里闭眼假寐,不再理她。
“……便住在山下的镇子里,未曾娶妻。此次上山是为采这红諟果医治家母的病。”
未曾娶妻……晚枫绷着脸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采红諟果为母亲治病,还是位孝子。
晚枫暗自乐着,又行了几段路后,见有人影从山下赶了上来。
“公子,公子……”着粗布的少年边走边喊着,身后还跟着几位村民,只见那少年一见到杜若怀便放声大哭起来,直逼得晚枫捂起了耳朵,她的确是不喜人哭,“公子,可算是找到你了,这么大的雪,公子彻夜未归,老夫人着急的一晚上没合眼……”
“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只是夜晚不好赶路,我便在山上待了一晚。”杜若怀连声安慰道。
“公子没事就好……”那少年抽噎着,还一直哭个不止。
好一对主仆情深啊,晚枫感叹着,瞥了眼阿呦,阿呦亦瞥了眼她,互相嫌弃。
众人下了山,阿呦被杜若怀送去了医馆,并让那位名唤阿竹的少年守着,晚枫感到非常放心,于是便独自在镇子里逛了起来。三壶梨花白,一壶下了肚,另外两壶拎着等回去喝。街上的积雪已被人清扫过,路边的小贩缩着身子叫卖,糖人、桂花糕、冰糖葫芦、烤地瓜……晚枫一本满足的拎着手上的食物,从巷子里拐了个弯往医馆走去。
“聂晚枫,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太不厚道!”阿呦一脸悲愤的看着她,却被晚枫用一块桂花糕给堵了回去。
“聂姑娘,你给阿呦喂桂花糕可以吗?”阿竹担忧的看着阿呦,试探的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晚枫反问道,又捏了块放进了自己嘴里,“他可喜欢吃了。”
阿竹退到一旁不再多言,晚枫吃完了桂花糕,暗暗打量了阿竹一番,和杜若怀一样呆。
“阿竹啊。”晚枫捧着手里的烤地瓜献宝似的递给他,“烤地瓜给你,你带我去见你家公子好不好?”
“聂姑娘……”阿竹抓耳挠腮:“公子吩咐说你若是要见他便让我带你去,我们杜府是座小宅子,离这里不远。只是聂姑娘现在拿这烤地瓜来贿赂我,委实是不好……”
这都能替她想到,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了吗?晚枫暗恨,将烤地瓜塞到阿竹手上:“给你便是给你,烤地瓜很香的,吃完了,带我去见他。”
阿竹所言不假,杜府并不算大,但胜在清简雅致。晚枫独自绕了绕,往杜若怀住处寻了去。
“若怀哥哥,你有没有着凉?我熬了姜汤,你收拾妥当了要记得喝啊。”清脆的女声从杜若怀院子里传了出来,晚枫蓦地止住了脚步。
杨涟?
这样婉转动人的声音,不是她又是谁?晚枫施法幻去身影,见院中的杏衫女子从自己身边走过,灵动活泼。真的是她。
这一世,她与阿若又走在一起了吗?是啊,阿若只说未曾娶妻,可没说自己没有喜欢的人。
杨涟,杨涟……
晚枫不知是怎样出的杜府,又是怎样与阿呦汇合,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晚枫只感觉整颗心都在剧烈撕扯……是她咎由自取,前世未能看到阿若心意,又凭什么以为转世的阿若还会对她有情?
“喂,你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去杜府找你的阿若吗?怎么出来了?”阿呦隐约觉察出她脸色不对。
“不找了。”
“不找了?”
“对,不找了,回大荒山。”
……
【3】
回去吧……
回哪儿?
回你该回的地方。
……
一条歪歪斜斜的队伍延伸到天际,人人手里皆提着盏明灯,映照出一张张或蜡黄或惨白的脸。千万盏明灯相连,远远望去,便如一条火蛇巨蟒。
晚枫跟着前面的人,他往前一步,她便迈出一步,只见河上架着的那座桥离自己越来越近。行人走到那桥上,明灯自行烧灼,有人接过桥上老妪的汤喝下,从桥上走过,有人接不下那汤,被突然涌出的双头精怪拖入河水中淹没了身影。
众人麻木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散漫的往前移动着,晚枫垂下眼眸,红色衣袖下两手空空,她没有属于自己的那盏明灯。
“姑娘,你阳寿未尽,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老妪一身粗布麻衣,堆着满脸的皱纹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然后将手里的汤递向了她身后的人,“无色无味一碗汤,饮下便前尘尽忘,来生投个好人家哟……”
身后的人饮下汤后从自己身边经过,一阵凉风轻扫,晚枫僵滞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满是茫然:“……我不知道。”
老妪叹了声气,抬起颤巍巍的手指了指她身后:“往回走,行一百一十步,便能返回人世。”
晚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昏暗阴郁的忘川幽途,妖冶靡丽的彼岸花恍若烈火燃烧,回过头来时,众人与老妪皆已不见。
回去……回去……
“晚枫,你做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阿若惨白着一张脸,失望的看着她。
“知道什么?”
“阿爻与你青梅竹马,你一直心系于他,而他却喜欢上了别人……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心存嫉妒去伤害小涟,你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我没有。”
“……你竟还不承认?”阿若气结,晚枫却平静,他现在是以什么立场来质问她?“人证物证俱在,小涟生死未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阿爻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也知道,你做这些,只会让他更加厌恶。”
……
呵,厌恶?他给的厌恶已经够多了,她早已无福消受。
晚枫望着眼前这座余烬未消的府邸,几日前它还曾宴过宾客,如今和自己一起身殒形灭,也是亲切。
提步迈入府中,往昔之景不复,院中一片衰颓。她父母早亡,只留了这么座府邸给她,人们常笑她这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现在倒好了,其外其中,皆是败絮。
阿若说她心存了嫉妒去伤害小涟,她说没有,真的没有人信吗?
她过去闲来无聊的时候时常去翻那些话本子,书里总讲,才子起初不识佳人好错爱他人,历经磨难后幡然醒悟终与佳人喜成良缘。可在阿爻和小涟的故事里,才子一眼就瞧上了佳人,没有磨难、没有构陷,佳人足够与才子相配。故事宜喜宜嗔,晚枫终不是书里等才子醒悟的佳人,她只是可有可无的一段附庸。
小涟足够好,她就像云端的朝阳,明丽绚烂,惹人欢喜。而晚枫自己,木讷笨拙,任谁也生不出几分怜爱。这样的两个人,阿爻喜欢谁早已一目了然。晚枫一直清楚,又教她如何嫉妒。
府邸深处隐隐传来呜咽哭声,搅乱了满院的死寂。晚枫回过神循着声音走去,见是阿若身着素服,坐在后院枫树下将头埋进双膝里,旁边是一座新坟。
为什么?
既不信我,如今又为何来哭我?
晚枫走过去他旁边坐下,坟前的纸钱随着夜风打着旋飞起又落下。头顶的枫树枝干枯萧条,晚枫抬头望着,不禁想,她是怎样死的来着?
那时她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先是阿若前来质问她无果后离开,紧接着传来了小涟病故的消息,然后阿爻便来了。
“为什么要伤害她?你心中有怨,冲着我来便是,何以下如此毒手?”他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剑指着她,双目里盛满了怒气与厌恶。
“我的确是喜欢你,可是你凭什么觉得,我喜欢你就会心生嫉妒去杀人?小涟很好,我从未想过要去伤害她。”
“三日前她来贺你生辰,你给她的酒里掺了钩吻,你酿的酒,亲手端给她,如此剧毒,你怎么忍心?”
“我说了,我没有……”一句话未说尽,猝不及防,阿爻已将那剑刺入了她的腹中。晚枫不知那钩吻究竟有何奇毒,可此刻腹中的剑刃寒意刺骨,让她恍惚觉得,世间再深的毒也不过如此了。
“你一向寡言少语,心思阴郁不定,如今做出如此歹毒之事,我真后悔自小便认识了你。”
晚枫握着剑刃,手上的血湿腻腻地淌入袖中,她鲜少流泪,可此时却被满溢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任再怎么忍也止不住:“……性情阴郁不定,便有罪吗?我也后悔……喜欢上了你,阿爻……再也不会了。”
利刃被蓦地抽出,晚枫再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推倒烛台燃起了大火。原来,要她偿命还不够,他厌恶得要让她尸骨无存……
阿若哭得她心烦,晚枫起身,绕着枫树转了几圈,见有位使差模样的人从暗夜中出现。
“聂氏家女,聂晚枫?”
“是。”
“你阳寿未尽,判官遣我来告知,可借杨氏未出殡幺女杨涟之身还魂。”
晚枫僵在原地,听那使差离开时再提醒道:“速速前往,过时不候。”
借尸还魂?借的还是杨涟的尸,来还她的魂?握着长剑的那张脸仿佛又出现在她的面前,晚枫不禁升起一阵寒意。地府公道,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可这机会她倒情愿没有。杨涟是如何死的,阿爻现在又在哪儿,这些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想离他们远远地,倘若她还有一丝尊严的话。
可她这地府不收的魂,可还有其他的去处?
晚枫望了望隐约泛白的天色,听说阴物只能在夜间出没,白昼的阳气太盛,会让他们无处遁形,魂飞魄散。
阿若依旧坐在枫树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晚枫想了想,走回他身边坐下:“见你哭得这么伤心,我且在这里陪陪你,待天一亮你离开了,我也就不在了。”
……
聂府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院中的古枫却枯木逢春,一夜之间枝繁叶茂,那叶子红得直比火还要浓烈。众人纷纷称奇,拆了聂府中的断壁残垣,独独将这古枫树保留了下来。
晚枫望着不远处枯瘪的石榴树,原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不想却附在了这古枫当中成了精魂,只是令她郁闷的是,除了她这棵古枫树生长得繁盛之外,周围种什么死什么,让她连个说话的伴儿也没有。
阿若几日前过世了。
这数十年里,他日日都会来这里待上片刻,晚枫看着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慢慢变成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竟是一生未娶。
既不信我,如今又为何来哭我?
当年的疑惑,晚枫大概已经懂了。
《石桥禅》上曾讲,弟子阿南喜欢上一个女子。
佛祖问阿南:你有多喜欢这女子?
阿南说:我愿化身石桥,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如今我化身枫树守在这里,百年千年,可还会再遇到你?
阿若。
……
“我愿化身石桥,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你从桥上走过……”晚枫倒挂在枫树枝上,拖着音一遍遍的重复这句话。往事如烟,转眼间千年已过。千年以来,她看着古镇夷为平地,平地变成高山,高山淌过河流……她一直待在这里,从一个精魂逐渐凝成人形修炼成妖。
阿呦从根虬下钻出来,翩然化作少年模样,然后便破口大骂起来:“聂晚枫你有完没完,一句话从立冬说到夏至,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晚枫翻身坐回树上,不理会阿呦的斥责,反倒嚷声央求道:“阿呦,我想喝酒,上好的梨花白,你去给我买好不好?”
阿呦语塞,半晌嘟囔道:“没出息,太没出息了,当真是白活了几千年的朽木。”话虽是这么说着,可他还是背过身往山下走去。
“我们家小果儿最好了!”晚枫乐得招着手朝阿呦大喊。
“闭嘴!老酒鬼。”
“切。”晚枫瘪了瘪嘴,趴在树上打起盹来。
【4】
“阿呦,你回来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晚枫揉了揉眼睛问道。
“晚枫。”
阿若?晚枫蓦地起身往树下望去,是杜若怀。
“你来做什么?”晚枫坐正身子,身上的红衣自然的与树上的叶一同轻轻摆动。
杜若怀提起手里的两壶酒:“阿呦说你想喝梨花白。”
阿呦说?这小麑子和他说了什么,身份暴露了吗?晚枫暗道不好:“阿呦在哪里?”
“阿呦现在正在云记的铺子里与阿竹一起吃桂花糕,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便让我上山来见你。”
一份桂花糕就被收买了,还解铃还须系铃人?晚枫此刻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恼羞成怒。
“晚枫……”
“叫晚枫姑娘。”晚枫凶道。
“好,晚枫姑娘。”杜若怀笑着,继续道,“晚枫姑娘当时为何不告而别?我原以为是姑娘贪玩一时忘了时辰,却不想迟迟未能等到。后来若怀也曾多次上山来寻,却也未曾再见到姑娘身影。若怀常听人说起这大荒山洞天福地,晚枫姑娘来去无踪,想来定是这山中避世隐居的仙人了。”
晚枫仔细听着,他竟等过她吗,还亲自来大荒山找她?可她并不知晓,大荒山的时间好像静止了,人间数月,于她不过倏忽一瞬。晚枫想,他说出的话实在好听,与那时一句话未说完便支吾不清的王若是不相同的,按理说她应该识趣,可偏偏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气,让她起身站在枝子上便怼了回去:“哪个教你等?哪个教你寻?还有,谁说在这大荒山中住着的都是神仙?也有可能是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精怪呢!”
“即便是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精怪,杜某也认了。”杜若怀依旧笑着,晚枫见他从身后取出一堆由细麻绳串着的油纸包,上面贴满了红底的喜字,“糖人,桂花糕,糖葫芦,烤地瓜,还有这两壶梨花白……皆是晚枫姑娘喜欢的东西。杜某,是来向晚枫姑娘提亲的。”
一面之缘,数月未见,何以生出嫁娶的念头来,晚枫不解,可要问时却脱口而出道:“……这些东西便想收买我?”
杜若怀闻言,将手上的东西轻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取出来一枚玉坠:“这枚玉坠是我杜家祖传之物,历来为杜家长子新妇所有。玉坠雕刻双飞鸿雁,鸿雁忠贞,一失雌雄,死而不配,以此寓意夫妻相扶相持,至死不渝。不知以此物相赠,晚枫姑娘可愿?”
“……寓意自然是十分好的,可是杜若怀,你为何要娶我?”
“若怀初遇到姑娘时,便觉得与姑娘相识。那时以为此念头唐突,可之后的数月里,若怀每每扪心自问,只觉心意愈发明了。于是若怀便想着,此生若是还能有幸再遇到姑娘,一定要将心意表达清楚,以免不知哪里又得罪了姑娘,便再难寻到了。”
听他这寥寥数语,却也觉得够了,她有意无意的等了几千年等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倒也不赖。
“要我答应也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晚枫横了横心,“我从这里跳下去,你若能接得住我,我便嫁……”
晚枫原想施法一个飞身扑进他的怀里,也不枉她在这大荒山等了几千年功德圆满,哪知话还没有说完,脚下一滑便从树上跌了下去,当真是惨烈又难堪……
杜若怀见状急忙跑过去,也只碰到了她的一片衣角,此时看着趴在地上吃痛的晚枫,努力憋住不笑:“……那眼下,不知晚枫姑娘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作什么数!”晚枫恼道,“亲事是你求的,火坑既然跳了,那就别怪我聂晚枫缠你一辈子。”
扶着晚枫的身形微顿,杜若怀轻声道:“杜某,求之不得。”
晚枫愣了愣:“你说什么?”
杜若怀不答,将手里的玉坠戴到晚枫颈上:“下山去罢,阿呦在等我们。”
随着杜若怀一路走到杜府,旁敲侧引出来的一句话便是‘阿娴是我的胞妹’。再世的杨涟名为杜雨娴,是阿若的妹妹,晚枫不禁想起自己的一番无端猜测,当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晚枫想的出神,刚进杜府便一头撞到了来人怀里,待被杜若怀扶稳,晚枫看向撞到的人,脸色霎时惨白起来,是阿爻。
“少爷,对不住,是傅青唐突了。”面前的人一身粗布短褐,虽没了前世的锦衣加身,却依旧挡不住的丰神俊逸。
“无妨。”杜若怀道,“阿傅又来送柴吗?”
“是,劈出来的新柴,晾干了送过来更好用些,柴放到了后院,已经和老夫人报备过了……”
“若怀哥哥!”傅青的话被打断,杜雨娴提着裙迎面跑了过来,看到傅青后笑着道,“阿傅。”
“小姐。”阿傅垂着头闷声道,“傅青送完了柴,先告辞了。”
晚枫拽着杜若怀的衣袖将杜雨娴和傅青打量了个遍,又扭着头目送傅青出了府,这才回过头来。这一世的阿爻成了位樵夫,仍是一个正眼也不看她,晚枫不禁觉得好笑,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
“晚枫,晚枫……”杜若怀轻轻推了她一下。
晚枫回过神来,呆呆的看了看杜雨娴,又转过头看向杜若怀……发生了什么?
“这是阿娴,她第一次见你,想要向你问好。”杜若怀解释道。
“哦,阿娴妹妹好,我姓聂,叫聂晚枫。”晚枫忙道。
“这段时间常听哥哥提起到你,聂姐姐好。”方才还活泼着的性子,这会儿却沉静了下来,杜雨娴向着晚枫微行了一礼,又对杜若怀道,“阿娴的功课还未完成,便先行告退了。”
“阿若,我猜阿娴和阿傅会在一起。”晚枫回想着方才两人的神情,跟上了杜若怀的脚步后信誓旦旦的说道。
“……你方才目不转睛的盯了阿傅许久,便是在想这个?”
“当然,不然还能想些什么?”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晚枫轻拽住杜若怀的衣袖,随口问道。
还以为刚到手的媳妇儿就要被人给拐跑了。
“没什么。我先带你去拜见母亲,然后我们便去云记找阿呦和阿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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