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十三年,孟冬。
檐头是晚间积下的雪,皎白的月光投落在上面,愈显寒凉。
沈府,书房。
美妇人站在书案旁,一面用锦帕不住抹着眼泪,一面将自家姑娘的柔荑紧紧握着,几近央求的问那站在窗边的男子,“夫君,咱家娇娇才十六的岁数,还不知事,何至于嫁去他长宁侯府?那可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你就舍得?”
“舍不得,舍不得又如何。”男子正是当今卫朝的户部尚书,沈善。他负手而立,长叹,“如今五皇子被贬,陛下病重,新帝登基已是为期不远了。待到那时,你当我沈家还似往日?届时,只怕全族难保。”
而那美妇人则是其妻杜氏。
她泪珠子扑簌簌的往下掉,“果真要嫁?”
沈善便答,“果真要嫁。”
“娘……”沈浮见杜氏还要再说,便轻扯了下她衣袖。略微低着头,沈浮轻柔绵软的声音有些泛哑,“我愿意的。”
“胡说八道!”她眼里含着泪,怒斥出声,“胡说八道!那样的人家岂是你能嫁的?你当那温绍棠是个好人不成?他……”
“够了!”沈善一声轻喝,教杜氏再讲不出话来。
满室寂静,寒风自窗外拂进来,惹得烛火灯影摇曳、明灭不定。唯有落雪纷纷乱乱,堆了遍地素白。
“……娇娇,”他唤着沈浮,嗓音、语气皆是涩顿至极,“如你娘所说,长宁侯府不是个好去处。你还小,为父本该……该为你寻个好丈夫,可家中现已是等不得了。”
沈浮此前哪怕心底再委屈,也仍是自个儿强忍着,谁知待到这时,倏地便红了眼圈。
“好姑娘,莫哭。”沈善凝目看着她,郑重道,“虽为我沈家女,却不应让你挑起这重担。为父且问你,可真愿意嫁?”
她定然是不愿的。看见杜氏泪意盈盈的模样,更是心生犹疑。沉默好半晌,思及前言,她心下一狠,提裙跪地,昂首看向沈善,“女儿愿意。”
沈善好半晌都没作声。
“起来罢。”他又转过身,却不经意抬手拭过眼角,不曾让她们瞧见,“侯府乃世族温家,这你是知晓的。温家那位温小侯爷……想必你也听闻过。老侯爷大限将至,未免其守孝三年,你既答应,无三书六礼、无三媒六证,明日便得进门成婚。你倘若嫁过去,夫家欺负,为父也怕是无力相助。如此,你可还愿嫁?”
“女儿愿意。”沈浮并未起身,反倒俯首叩了下去,鼻尖酸涩,“为沈家,女儿愿意!”
他久久不言。
杜氏早在一旁泣不成声。
终了,被沈善拍板定音道,“好。好,就这样罢……”
“夫君!”杜氏哭个不住,也跌坐在地上,搂着沈浮,连连说着真是造孽啊。
今夜的风雪愈发大了。
沈浮自轩窗往院里看去,只见满枝霜雪,将梅枝都压得弯了。随着疾风乍来而尽折腰,活似是人卑躬屈膝的时候。
“想君畴昔高步时,肯料如今折腰事……”沈浮心里这般想着,轻轻阖上眸,埋首在杜氏怀里。
…………
一夜无恙。
清早儿,等同彻宿未眠的沈浮起了身,将将洗漱梳妆过,便有媒人来了。
“呦,这就是沈大娘子?”沈家余威犹在,她虽不敢过多放肆,眼底却或多或少带了些打量,“真是好容色。您快着些罢,侯府那儿正等着呢,耽误了吉时可不太好。”
杜氏险些又落了泪,好歹忍住,只轻斥一句,“催个甚?安分等着。”
“娘。”沈浮唤她,也适时堵住那媒人的口,软声道,“您为我梳头。”
她连声应着走过来,“好,好,为娘给你梳。”
拿着木齿梳,她自上往下梳理着沈浮细软的乌发,再看着镜中自家的姑娘,更是心酸不已。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杜氏涩声说着贺词,眼眶泛红,“三梳儿孙满地……”
沈浮连忙拿锦帕擦了泪。
十梳歌尽,她绾好发髻,被蒙上红盖头,送进花轿。
抬轿时,杜氏的啜泣声传入她耳中,惹得她心头发酸。继而阖眸,硬生生逼着自个儿转开思绪。
自沈府到长宁侯府,路程遥远,她忽而思及沈家。
当今圣上是个仁君,可若教旁人说来,私底下骂他是个昏君的要更多些。不为他事,只这靖安帝着实不管事,朝政一律撂给重臣,自个儿轻松,倒教诸多皇子得了可乘之机。
卫五皇子,便是其一。
因其智谋双全、礼贤下士,将沈善笼络了去,也以为他定然是夺嫡有望的。哪知到最后关头,还是输了卫二一筹。不过这一筹,就让沈家几近陷入十死之地。
而后他虽险险保住沈家,待到新帝登基,沈家却还是逃不过此劫。
恰在此时,长宁侯府遣人来做媒。
沈浮不得不嫁,可她再思及那位温绍棠,温小侯爷,便不禁揪紧了手里的帕子。
按理说来,长宁侯府世袭的爵位,怎么着也有大把小娘子想要嫁进去。奈何这府里啊,仿若是个被蛀虫吃空的老树,连根子都烂了,还根株结盘、错综复杂。
老侯爷眼见着便要撒手人寰,老太君又是个难相处的。嫡长房继承了爵位,却惯爱求仙问药,沉迷丹药。侯夫人规矩重,以往不少小娘子皆因此而不敢应。二房畏妻、三房贪花好色,哪个拎出来都能讲三天三夜的传闻。
唯小女儿入宫,正是卫二的亲娘,德妃。
她正是为了这层姻亲关系,方才嫁入长宁侯府,以求沈家无虞。
“沈娘子,不出一刻钟便要到了。”媒人出声提醒着沈浮,“您可得注意着些。”
“……嗯。”她轻轻应下。
花轿里略有些晃,轿外是喜庆的乐声,连同喧闹人声,一并传入沈浮耳中。
今日天晴,微风不时拂起小窗的锦帘,教苍白阳光透过缝隙洒落在她身上,再因着云影不时斑驳。她垂眸,看着盖头下那寸许的地方,满头珠翠相撞,声响清脆。
“哐”。
轿子被搁下,沉闷的动静传来,沈浮乍然回神。
到了。
“新郎官接轿!”
媒人话音落下,轿帘被骤然掀开,冬阳倾斜而入,铺了她满身。并不暖,携着寒风而来,倒冷得刺骨。
温绍棠将红绸递进轿中。
她目所能及,是她那位夫君白皙修长的手指、修剪圆润的指甲,与他掌心绸布。鲜妍夺目的正红色,衬得他肤白如玉。
沈浮握住那段红绸,顺着他轻扯的力度,踏出花轿。
方才还不觉,如今略凑近了,嗅到的皆是他身上清淡茶香。
临到入门的时候,温绍棠好心道,“前面有门槛。”
耳边传来他冷淡话音,沈浮下意识揪紧了红绸,跟着他踏进侯府,轻声细语与他说,“……多谢。”
可温绍棠无有再搭理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没听见。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三回下拜,沈浮听媒人扬声道,“礼成!”
她心尖儿一颤。
红绸被不轻不重拽了下,耳畔是温绍棠的声音,问她,“怎的了?”
“……无妨。”沈浮后知后觉跟上他步伐,垂下头,“一时走神……”
温绍棠照旧不搭理她。
气得她轻咬着下唇,也不曾再说旁的。
绕过几道门,她进了内寝里,颇有些磕磕绊绊的寻到床榻,将将端坐在边沿,便听闻温绍棠开口。
“乖乖坐着,”他将红绸丢开,以几近命令的语气道,“在我回来前,不许乱动我的东西。”
沈浮寄人篱下,只得闷声回他,“……我晓得了。”
仍是得不到他半点应答,他便自个儿径直离开,好似全然听不见她说话般。而后,雕花门被关上,“砰”地一下。
“阴阳怪气!”沈浮委委屈屈的抱怨着。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她足足等了将近个把时辰,方才见到她那位夫君回来。带着浑身酒气,醉意熏人。
他拿玉如意挑开盖头。
眼前是个眉眼清隽的青年,面若冠玉、唇似点朱,而今身着婚服,更衬得他容貌不俗。他瞳仁漆黑,淡淡看着沈浮时,愈显渊沉莫测。不过一瞬,他便敛下那些锋芒,为沈浮掀了盖头,吩咐她道,“去斟合卺酒。”
沈浮眼下不敢反驳,便只得依言去做。当她斟好第一杯,正欲再斟第二杯时,却又闻他说。
“你自个儿吃一杯就好,”温绍棠面不改色,“不用准备我的。”
虽觉此事与她记着的不同,她仍是点头答应了。继而,小口尝了下那所谓的“合卺酒”。闻着冲人,入口也既凉又辣,惹得她眉尖紧蹙。
温绍棠见状,问她,“不曾沾过酒?”
“……嗯。”沈浮应过声,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我可否搁在这儿?”
“可。”他对此不甚在意,“过来。”
走近床榻后,沈浮却被他握住手腕,一拉一扯,便摔在绵软被褥上,惹得她惊叫出声。她连忙撑起身,避开温绍棠坐的远远的,满面羞红的嗔恼道,“你做什么呀!”
他用指尖解开衣扣,抬眸看向沈浮,以慢条斯理的姿态朝她逼近,“做你娘昨夜该教你的事情。”
“啊?”沈浮一头雾水,“何事?”
遂,温绍棠顿住。
见她满目茫然不似作伪,他不禁轻皱眉头。
“……沈家还真是卖女求荣啊。”看着稚气犹存的小姑娘,温绍棠心底嗤笑。
红烛已燃了大半,灯火昏暗,他端坐在榻边,起初的浑身锐气被敛下,倒也无有那般冷淡,显得平易近人些。他音色清润,如玉如弦,再度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