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芝焚蕙叹

他看着沈浮,一时没作声。
尽管温绍棠身为独子,却与长宁侯不甚亲近。同吕氏的关系也不算融洽。打从他年过束发后分出个院落,乃至而今,每日里皆是自个儿用膳。他至今二十有一,哪怕将爹娘包含在内,所谓“等他也应当”这种话,亦是头一回听见。
好半晌的寂静。
沈浮良久都不闻他话音,不禁略微歪头,疑惑看他,“夫君?”
“……嗯。”他温声应着,又低低笑了一下,问沈浮,“那若我得到半夜三更才回府,你也干等着不成?”
“要是那么晚,我便该遣人去问一问。”沈浮随即说道,“你倘如在外应酬,不在府里用膳,我还等你,难不成傻了呀?”
温绍棠忍不住失笑。
“你笑我作甚?”她蹙眉,“莫非是我哪处讲错了?”
“无有。无有讲错。”温绍棠并未多说旁的,语气却好上许多,只与她讲,“用膳罢。”
片刻融洽。
待到用过膳后,三房里的小厮也将那所谓“见面礼”送来了。
“奴才给世子爷请安。”小厮是个清秀的模样,瞧着不过二十上下的岁数,与琅书有几分相像,唯独性情截然不同。他一板一眼的朝两人行礼,再躬着身,规规矩矩的将捧着的楠木盒子双手奉上,“这是三老爷遣奴才送来的。三老爷还吩咐,让奴才替他与少夫人问好。”
还不等温绍棠开口,一旁的琅书“噗嗤”笑出声来,忍俊不禁道,“堂兄,你这常来常往的,怎的说话还这般客套?倒显得生分了。”
“堂兄?”沈浮一愣。
“哦,奴才是家生子,不过也是打小就跟着世子爷的。奴才的堂兄也是前几年、诶呦~”琅书痛呼一声,捂着挨了一巴掌的肩头,目光哀怨地看着旁边的漱墨,委委屈屈问他,“好端端的,你打我作甚?”
漱墨瞥他一眼,“谁教你话多。”
话音落下,琅书抬眼去瞧温绍棠,见他面色如常,便道,“爷还没出声儿,你倒是先动手了。”
沈浮晓得其中避讳,而今既不曾多问,也不曾说话,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当自个儿听不懂那些。可温绍棠身边人的排外,以及温绍棠对此的态度,总归还是让她有点儿难过的。
方才,就此前用膳的时候,她还当温绍棠有那么丁点儿、哪怕一丝半毫的,愿意接纳她了。
“好了。”温绍棠的语气不咸不淡,既无不虞,也无维护,只不过是心平气和、且云淡风轻的温声说,“流徽,你将东西搁下就好。再代我与三叔道声谢。”
“是。”名唤流徽的小厮恭敬应下,“那奴才便回去复命了。”
温绍棠颔首,“去罢。”
“流徽?”沈浮看向那小厮,“‘堂上抚流徽’的流徽?”
流徽本就是温三爷身边儿伺候的,近日在府里也听过不少闲言碎语,但他清楚温绍棠的性子,故而,亦是真心实意的对着沈浮恭声应道,“回少夫人,正是‘堂上抚流徽’的流徽。”
沈浮再问,“你善琴?”
“奴才的琴艺粗浅,不敢答应少夫人这话。”因此前琅书已然说岔了,他不经意看了下温绍棠,略作停顿,复又低眉垂眼的、不着痕迹的,夸了自家前主子一把,“若论善琴者,奴才远不及世子爷。”
“夫君善琴?”她讶然望向温绍棠,“我竟从未听闻有人提及过。”
“你何时也话多起来了?”温绍棠这才开口,话音里几分好笑,“快些回去罢。”
“奴才告退。”流徽当即住嘴,朝他行过礼,便躬身后挪着退出去了。步履轻且快,连同掩门的姿势与动静,相较名门世家里的也不差甚么,让沈浮更是诧异。
“怎的……”她颇有些疑惑的望着温绍棠,“流徽这规矩倒与宫里有些仿佛?”
这所谓宫里,并非是指那去了子孙根的内侍,而是皇子身边跟着的伴读。要晓得,这些伴读可都是官家郎君。
“诶呀,您这都看出来了!”说话的还是琅书,“可不是宫里的么。您不晓得,奴才那位婶子,乃是旧家贵女哩!若非她家中出事,沦落风尘又遇着奴才的叔叔,还不知……嗷!”他话音未落,臀上便挨了一脚,踹得他扑倒在旁。
这回并非漱墨,乃是温绍棠亲自动的脚。
“当真是我平日里管教得少了,”温绍棠轻轻皱眉,看了下沈浮面色,顿时语气再冷下不少,“在主子跟前,你倒是甚么话都敢说?”
沈浮被吓得不轻。
她满面苍白,低着头紧抿着唇,却仍旧教温绍棠看得出她心中惶恐不安。若问缘由,除却她自个儿,这屋里只怕唯有温绍棠一人知晓。
便是琅书,也好半晌无有反应过来,他究竟是哪儿讲错了?
——沦落风尘。
那段话里足以称得上敏感的,唯有这个词儿。虽这四个字不甚雅观,对于类如沈浮的清白姑娘颇为不堪入耳,但也不算甚么。可偏生这个词儿,连的是“旧家贵女”这另外四个字。
教好悬也到了那种地步的沈浮听来,怎能不物伤其类?
琅书明白过来,身子一转在沈浮面前跪地端正,朝她又是作揖又是陪笑,讨好道,“奴才有错!奴才该死!少夫人,您可替奴才同爷求个情儿罢,奴才下回定然注意着,再不敢胡口乱说了!”
“噗嗤……”沈浮被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引得笑出声来,心底那股子慌意也就散了。她且有自知之明,亦知晓自个儿在温绍棠那儿究竟有多重,便不曾应下琅书这句玩笑话,而是与他说,“你让我去求情,怕是不起作用的。但只看你家世子爷方才踹你的力度,就清楚他并不舍得责罚你们。”
温绍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既轻又缓,一触即离。
“奴才……”
“还在这儿与我贫嘴?”他打断琅书的话音,“依照家规,你言行不当,本该禁膳一顿。可少夫人讲的对,你跟着我多年,我也年及旧情,不忍你受饥肠辘辘之苦,便改罚俸禄罢。”
“……!”琅书顿时大惊,“您要罚多少?”
“这个月的,都罚了。”温绍棠以好整以暇的作态,说着慢条斯理的话。
他话音落下,琅书就扑倒在他身前,“可使不得啊!!!爷,您还是罚奴才禁膳吧。一顿不解气,两顿也行啊!”
“得了,再过半刻便是亥时。快些起来,还得去为爷打水洗漱。”漱墨瞅了下更漏,顿时低声催促,“咱家爷好容易有点清闲时候,再由着你耽搁下去,只怕又得睡迟了。快起快起。”
这般,琅书才不情不愿的从地上爬起身。
长宁侯府虽代代衰败,可仍旧是泼天富贵。只温绍棠这屋里,便是用玉石铺的地面,白腻如凝脂、无暇似冰雪。底下是地暖,面上再配着上好羊羔绒织就的地毯,染色清雅、软如堆绵,日夜有人打扫,哪怕躺下去滚一圈儿,只怕浑身也还是不沾纤尘。
琅书装模作样的拍打着身上,跟着漱墨往外走去,临到出门时,还不忘朝温绍棠投来哀怨目光。
直至真个走远了,他方才收敛起那嬉皮笑脸的神情,皱着眉头,用胳膊肘捣了下身旁漱墨,“你说……爷这是怎么个意思?我此前还当他对少夫人上心了?”
“哼,活该。”漱墨朝他翻白眼,“谁教你乱献殷勤的?搁在宫里,你这就是妄自揣摩圣意!”
“那不是……不是……”琅书语塞好半晌,叹一声气,说,“得嘞,只消经过此前那遭事儿,我心里便也有个数了。”
“你往后啊,可收敛着些罢。”
“嗯嗯嗯,晓得了。啰嗦。”
…………
内寝。
两人洗漱更衣罢了,一前一后上榻休憩。
黄鹂将床幔掩好,再将烛灯熄了,悄声离开。随着“吱呀”门响声,屋里陷入一片漆黑与沉寂。
沈浮与他同床共枕已是第三日,可仍旧觉得生疏,令人百般不适应。她还是有些怕温绍棠,可她惯来最听杜氏的话,因此,杜氏让她夜间记得与温绍棠亲近,那她忍着怕,也得去做。
而近在咫尺间,温绍棠亦在思索该如何同沈浮道歉。他平日里行事在心中皆有把握,唯独遇着个小娇妻,每每出乎预料,让他束手无措。
还不等他斟酌好言辞,沈浮已是先他一步开口了。
“夫君……”她音色绵软,娇弱又轻柔的唤着这个称谓时,如似含着情意缱绻般,恁地勾人,“夫君,我可否问你个事儿?”
温绍棠意简言赅的应声,“嗯?”
“是白日里三叔与三婶娘的事儿。”可沈浮是个一清二白的小娘子,初知男女情事,又哪里敢在开头就单刀直入。她只得绕着圈儿,试图与温绍棠闲聊几句,待到气氛恰当了,再行旁的事,“因我以往深居闺中,对长宁侯府不甚了解,只凭借一己之见就妄下判断,怕是不好。夫君,你不妨与我说说,三房这其中,究竟是何缘故呀?”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