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明月入怀

闻言,温绍棠半支起身。他看向沈浮,目光正对上沈浮那双明眸,里面清澈见底,并无甚么虚情假意,也不曾有旁敲侧击,只不过是纯粹且干净的……疑惑。
和个孩子似的。
她十六了,不小了。若以当朝律法所定论,正好是出阁的岁数。可偏生沈家将她娇养地不知世事。半点儿都不像个官家女子。
这样的性情,于他所在的长宁侯府里,不消一年半载,大略便会被欺负得苦不堪言罢。
“你觉得是甚么缘故?”温绍棠反问她,“依你看来,该会是甚么缘故?”
沈浮微愣。
他语气里并无不耐,也并非是撒气似的讥诮,只平淡且寻常的问着,仿若真心想得知答案一般。可沈浮摸不清他用意,哪里敢乱说话呀?
“夫君?”她望着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温绍棠,轻蹙着眉尖,眸里水色泛泛,委屈且茫然的问着,“可是我此前讲错话,惹你不喜了?”
怯声怯气的模样,引得温绍棠莫名郁闷。他便长得那般吓人么。
月华如纱,透过半敞的轩窗映进屋里,层层叠叠堆了满地。更投落在床幔上,光晕清浅,虽不甚明亮,却足以教沈浮将他面容尽收眼底。墙上风移影动,枝头颤瑟,连同他眉间轻皱的痕迹,让沈浮不自禁垂下鸦睫,没敢再与他对视。
“那我……不问了就是……”
温绍棠听着她这话,愈发皱眉。他索性撑起身,倚坐在床头,目光落在里侧的小姑娘身上,冷冷淡淡看着她,“为何又不问了?”
“……”沈浮抬眸也望着他,而后,凝视好半晌,待确定他无有动怒发火的征兆,又迟疑片刻后,方才从被褥里拿出手,摸了他脸颊一下。
触手温软,半点儿也不似他疾言厉色的冷硬态度。
“作甚?”他下意识避开,却碍于自个儿临着榻边,终究还是教沈浮得逞了。他愕然一瞬,抬手握住沈浮的弱腕,因记着她细皮嫩肉而力度温柔,可眉头却紧皱,语气几近严肃的轻斥着,“若有事便说,为何要动手动脚的?姑娘家家,岂不……”
他话音骤断。
沈浮是个多内敛的性子,如今这般作态,不像是她自个儿所为,那便必然是旁人教授。
思及此处,他眸底乍然添上沉郁之色,当即就将沈浮的柔夷丢开了,冷言冷语道,“时辰不早,我明日还另有公事,你莫要再来打扰。”
“夫君又在恼我了。”她笃定地说。
可他不予应答,也未曾再搭理沈浮。因他唯恐被沈浮痴缠,掀开被褥转身下榻,欲要往书房里去。
“我此前遭到夫君不喜,只当是自个儿身上有错。可与在沈府不似,若爹娘生我的气,哪怕我犯错再大,他们总是舍不得这般冷待我的。”沈浮自顾自的说着,本以为他定然是充耳不闻,却未曾想,他倒停步站定身子,一错不错的看过来了。
她平生遇到过最大的恶人,也不过是十二堂婶。分明不喜她,厌恶且怠慢她,却非得在她爹娘面前作出慈爱模样,以求自家儿郎得个保荐,也好踏入朝堂。
以往,她觉得十二堂婶定然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坏人,怎料到遇着了温绍棠。
更她寄人篱下,孤立无援。她实则还是有些怯怕的,可她哪怕连视线都虚散着,也迫使自个儿望着温绍棠,“唯独与夫君在一处,这才让我晓得,原……就算我本无错处,竟亦会招惹夫君的厌恶。没来由的。”
“……谁说没来由?”温绍棠皱眉,“你自个儿做的事,自个儿还不清楚么?”
沈浮便反问他,“我做得甚么事?你是我丈夫,可我却连碰你一下,都是错处、都不应该?”
满室寂静。
温绍棠竟无言以对。
“是我逾矩了,夫君若要责罚,那便罚罢。”她低着头,说,“若是不罚,便请夫君怜惜我年幼,莫要频频如此……对待我。”
少女正是最窈窕的时候,哪怕意有所图,可她本身对此亦是一知半解。她只怕连何为情爱、何为伴侣都不清楚,却得因着温绍棠自个儿求来的婚事,而对温绍棠伏低做小。
平心而论,温绍棠自认理亏。
“……我何曾讲要罚你?”因此,哪怕他明知沈浮这楚楚可怜里更有几分苦肉计的意味,也仍旧只得折返回去。他一错不错的看着沈浮,竟觉得有些棘手,“你究竟想作甚?问我三叔与三婶娘的事儿?仅止于此?抑或……”有意与他行夫妻之事?
沈浮茫然地昂首看着他,双眸明澈,干净剔透得宛若寻不见半点儿污秽。对着沈浮这般神情,他余下的话竟堵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惹得他眉头又皱。
“今日回门,”温绍棠索性直截问道,“你娘都与你说了些甚?”
她还是满面不解。
相对无言片刻,沈浮也支起身子,半倚在床屏上,歪头瞧着他,答,“娘领着我看了本儿小人书,教我与夫君照着上面的小人儿那样做。”
温绍棠一时没作声,“……”
“娘说,但凡成婚,此事便本该在洞房花烛夜就做的,乃是为妻的本分。可因我疏忽,这才违了规矩。娘还说,既已然耽搁了,日后补上也无妨。”沈浮娇滴滴的与他讲着话,面容稚嫩、嗓音柔和,恰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青涩,亦别有一番风韵。并温言软语问他,“夫君,娘说得不对吗?”
“……”温绍棠更是无话可说。
他虽早已知晓床笫之欢,可却无从实践。以往在秦楼楚馆里留的那些风流韵事,也不过皆是以讹传讹。因此,他定定的看了沈浮少顷。
满室昏暗,也愈显沈浮下颌的弧度秀丽,自耳珠至颈侧,再往下……沈浮家规甚严,哪怕在寝中仍需衣衫整齐。可小姑娘身姿窈窕,尽管被亵衣遮住,光线透过绸缎,倒衬出那腰身盈盈不可一握,纤弱不堪似的。
“夫君?”
闻得沈浮一声唤,温绍棠霎时挪开眼,耳廓却难以遏制地泛着薄红。他不免庆幸此时并未点灯。
“嗯。”温绍棠面不改色应着声,走近三两步,再褪鞋上榻。她就势平躺下,温绍棠倾身而上,目之所及,是她的懵懂模样。
沈浮因着羞怯而不自禁蜷着身子,半催促半慌乱的唤他,“夫君……”
“会疼。”他眼底情绪难辨,晦暗不明以,以几近微不可闻的暗自叹息着,用相较往常一般无二的语气,去问沈浮,“听闻很疼,你娘可与你讲过?”
她略微一愣。
温绍棠耐心等着她回应。
“讲、讲过的……”咫尺之遥,她没敢再与温绍棠对视,低垂着的鸦睫颤颤瑟瑟,引得人心乱如麻。她回答后,忍着胆怯无措阖上眸,昂首便胡乱吻过去——
恰到好处。
与她别无二致,温绍棠也是个未经情事的。更不似她年少无知,温绍棠今岁已过弱冠之龄。他顺理成章的应和着自个儿的妻子,轻喘着气,喉结滚动。
他哑声说,“……乖。”
风乍起,窗外浮云蔽月,树影斑驳。屋里床幔被拂开、合拢,如烟似雾。榻上雨润云温,他轻偎低傍,揽着明月入怀。
…………
清早儿,温绍棠前去上朝。
因着温绍棠这所谓的长宁侯世子,皇帝亦在朝中为他赐了闲职。
工部里有个文思院,掌金银、犀玉工巧及彩绘、装钿之饰,他乃是二把手,名为监官。
说着颇为好听,实则这所谓文思院呀,就是个宝库。而他的官职也不过七品,上头有提辖压着,身旁还有两个平起平坐的同僚,下面那些人当他是混吃等死的纨绔,半点儿不听吩咐。
转回正题。故而,哪怕他凭借着出身上了金銮殿,却是个待在后排,连出声都得先被点名儿,才许开口的地位。
这些是与沈浮有些干系,却又无甚相关的。
温绍棠走时不曾喊她,黄鹂进屋还不明所以着,旁边的嬷嬷打眼一瞧,便已清楚其中隐秘。又吩咐过黄鹂去将水打好,就自顾自朝正院去寻吕氏了。
再等她被喊醒,拽着被褥捂住自个儿身子,腰酸腿软地辗转三两下,还不待羞恼,那面,黄鹂倒是聒噪起来。
“少夫人,夫人那边来人了,请您过去呢!”黄鹂咋咋呼呼的说着,以往被沈浮只当做直言快语的话,此刻听着却觉出几分不对味儿,“此时已至卯正,以往您在卯初二刻便已到正院,今儿可是晚了不少。您可莫再耽搁啦,如若不然,夫人怕是又得责备您了。”
“……你昨夜里在外间守着,不知我是甚么时辰歇下的?”沈浮虽不觉有多疲累,可自个儿身无寸缕,更被婢女催着出门,这事是从未有过的。她蹙着眉尖,再问,“母亲遣人到院中,你却是在我身边伺候的,竟半句话都不说,只顾着听吩咐,将我喊起来答话么?”
“少夫人?”黄鹂委屈地不轻,当即辩解道,“您怎的这样想?奴婢可全是为了您呀!您……”
“罢了。”她揉了揉额角,打断黄鹂的话音,“这回来的是谁,可还是王嬷嬷?你去将人领进来。”
黄鹂不情不愿打住嘴,“……奴婢这就去。”
巧了,来的正是王嬷嬷。上回将《女诫》交予沈浮的,亦是这位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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