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踏雪寻梅

雪白无暇的情景里,她眉眼含笑,牵着唇角与沈浮讲话时,又透露出与她皮囊并不相符的沧桑与温柔。却是用泪与痛换来的。
三房这对儿夫妻真是般配。
温三爷但凡与三夫人在一处,必定是泼皮无赖的老纨绔作态,薄情寡义、沉湎酒色;可若与她不在一处,就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言行举止温文儒雅,面对晚辈也谈笑风生。三夫人亦是如此。
她而今从容自若,无有半点儿此前怨妇的样子,更穿着讲究,略微施些粉黛便出色得令人挪不开眼。
“三婶娘怎会在此?”沈浮没忍住问她,“大冷的天儿,您衣裳穿的也单薄,若在这风雪里待久了,岂不是要着凉么?”
“不打紧,”她仍是笑吟吟的,“我在等你三叔回府呢。”
沈浮莫名语塞,思及昨日里那番是非,还是柔声劝了句,“那您可得添衣呀。”
“若添上了,落在眼里便不好看了。”三夫人停顿一下,轻笑着低头,抬手将鬓边青丝往耳后勾去,可沈浮分明瞧见她自指尖至指根,都被冻得泛红。再往上,那本该如凝脂的柔夷色泽苍白,大可料到其冰冷。她笑道,“若不趁着时下去打扮一二,再过几年,只怕连我自个儿瞧见自个儿这张脸,都要生厌的。”
“您生得这样好看,怎会让人生厌?”闻言后沈浮蹙眉,颇为不认同,“且您也不老呀,三叔定然是不会厌的。”
“还是小姑娘好啊……”她低笑着,“我不年轻啦。如今搽粉遮着无妨,待晚间净面后,眼尾那些褶子便藏不住了。更别提我年老色衰,面色无华,白发都生出不少。”
这是沈浮无法慰解的,唯有说,“那您合该对自个儿更好一些。”
“这话有理。”三夫人起初是忍俊不禁,复又骤然难过起来。她眼底的笑意如同昙花一现,在转瞬间便沉寂下去,唇角的弧度却还留着,可教沈浮看着,又觉得未免太过牵强。继而,她没了与沈浮再闲聊下去的心思,遂佯做促狭,“得了,你鼻尖儿都冻红了,还说我呢?快些回去罢。”
“您还要在这儿等呀?”沈浮问她。
小姑娘有小姑娘的幼稚无知,亦有些令人恍惚的执拗。妇人家是妇人家的安弱守雌,更是将血泪往喉咙里咽的井以甘竭。
她说,“要等的。”
见劝说不住,沈浮便无有再多话,朝她行礼罢了,就欲要折返回去。今日融雪,天色又阴着,她着实是有些冷。
“不等又如何?我嫁与他这十数年,不是都等惯了么。”三夫人带着叹息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夹杂着凛冽冬风,宛若一把掺上蜜糖的利刃,破空而来,“可叹世间悲欢离合,竟都抵不过岁月如流。你瞧他那般固执,好似将我恨到了骨子里,到头来,他所谓名正言顺的枕边人,也终归是我。”
沈浮听过那些话,回身愣愣怔怔望着三夫人,却不知该讲甚,只呐呐唤她,“三婶娘……”
“你只当我说胡话,不理会就是了,无妨的。”她仍是笑着,目光轻飘飘落在满枝的含苞吐萼上,凝视着的不知是风花雪月,抑或自个儿的冰清水冷。
“当年我嫁入侯府时,也正逢秋末冬初的节气。”
“不似你这般,虽是明媒正娶,却三媒六聘、三书六礼都无有。我当年啊,哪怕是做妾,亦称得上事无巨细,准备了足有近两载,才八抬大轿,凤冠霞帔,从正门进的府里。”
“旁人都道我咎由自取,殊不知饮鸩止渴,竟真真儿是甘之如饴。”
或许深宅大院里待久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免心生怨气。可若是归根究底,这事儿,只需当丈夫的稍微称职些,都不至于此。就似杜氏。
说来,虽沈浮对长宁侯府里三房的事儿所知甚少,但若讲她连温三夫人姓甚名谁、家世门第都不清楚,那便不应当了。
她晓得三夫人乃是当朝左丞的独女,姓季名湘月,在十多年前亦是闻名京都的贵女,其诗酒风流、词华典赡。哪怕至今,她与闺中密友偶有提及时,也赞叹于三夫人的才气。
三夫人又说,“以往我知你三叔甚爱绿萼,就花空心思与他一同喜好。后来我才晓得,他年少时,原是不爱绿萼的,是旁人爱了,他便也爱。”
“您这话,我听不大懂?”沈浮疑惑的看着三夫人,切切实实地,觉得三夫人所言太过令她费解,“那您如今在这后苑里挨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呀。”三夫人沉默少顷,昂首望着天际,答非所问的说着,“下雪了。”
沈浮闻言抬头。细细密密的雪粒砸在她面容上,偶有落进衣襟里的,融在颈间,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少夫人,”正当此时,黄鹂轻轻唤她一声,见她循声看来,就指着不远处,“您瞧,那是不是夫人身边的吴嬷嬷?”
的确是。
那行人来势汹汹,以为首的嬷嬷为其最,趾高气扬的作态。一众奴婢朝沈浮行礼,吴嬷嬷却直愣愣站着,更斜眼瞅着沈浮,以轻蔑目光看她少顷,方才欠身一礼,口中不咸不淡喊,“老奴见过少夫人。”
礼罢,不等沈浮应声,吴嬷嬷便又起了身。
尽管如此,可沈浮除却紧蹙眉尖,竟连呵斥都生怕招惹了祸事。她索性扭过身,对吴嬷嬷的话音只当是言不入耳,遂开口支使着自个儿院里的小丫鬟,“回去拿伞。”
“喏。”小丫鬟快步走开。
吴嬷嬷气得不轻,重声再唤,“少夫人!”
她本是不想搭理的,奈何父母多年教养,让她故作冷淡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回后,又被这样点名儿喊着,着实不好意思装聋。
“你也知我是少夫人?”沈浮仍自气恼着,却也用正眼看她了,“若有话就说,这般大喊大叫的作甚?”
“呦,敢情您听得见?”她得寸进尺,嗤笑道,“这不是大清早的,夫人听闻您玉体不适,特意让老奴前来探望么。谁知您说着有恙,却在这时节还往外跑呀?”
沈浮不曾想过,这妄口巴舌的事儿竟何时也冠冕堂皇了。她自知若是在这与个老嬷嬷争论未免掉价,故而忍气半晌,冷声问着,“母亲让你来探望?不知你这架势,是来探望,还是僭妄?”
“您……”
“罢了,无需多说。”沈浮以主子的身份打断她,“眼下这情景,我是得亲自去正院找一趟母亲了。”
黄鹂一阵愕然,“少夫人?”
“少夫人,少夫人……”此前返回院里取伞的小丫鬟也到了,连忙将油纸伞撑开,“雪下大了,您快遮一遮。”
她接过来后,却将其递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三夫人。
“你这是……”三夫人抬手轻推,颇有些讶然,“你自个儿打着罢,我不妨事的。”
见状,沈浮便拉着她的手,将伞柄塞进她手心。她肤如寒冰,教沈浮碰到的时候,竟觉着与一捧雪也无甚差别了。
落下的雪粒似是撒盐般砸在伞面上,细细碎碎的轻微声响里,沈浮朝她回之一笑。
“您还要等下去,”沈浮说,“那您得把伞留着。”
三夫人无有再推拒,她则是领着心思各异的一众奴仆,抬履往正院而去。
起初的风雪尚且还算缓和,等到途中,天上便纷纷扬扬洒下了玉絮,落在她髻上,愈衬得她发如泼墨、面染薄红。院里的积雪是一片素白,门前的少女亦是干净无暇。
映入吕氏眼中,刺目得令她憎恨。
“不是昨夜里歇晚了么?”吕氏倚在软榻上,一面佯自作态读着经书,连余光都不看她,一面不轻不重的问话,“翠芳,我吩咐你去看望少夫人,只几句话的事儿,你怎的还将少夫人领到我这儿来了?”
吴嬷嬷名唤翠芳。
“夫人,您这可冤枉老奴了!”吴翠芳在吕氏话音落下后,当即就顺势扬声,“老奴是听您吩咐前去少夫人院里的,可老奴虽去了,却并未见到少夫人呀!”
吕氏搁下书看向沈浮,“无有见到人?”
“可不是么!”吴翠芳再道,“老奴问过院里的丫鬟,才晓得少夫人在后苑。”
“后苑?”此时,吕氏方才不疾不徐接过话,目光落在沈浮那儿,轻挑眉梢,“这大冷的天儿,你身子又正难受着,还往后苑去?赏花儿?”
两人一唱一和,教沈浮连出声儿都来不及,便轻而易举将她所作所为下了定论。如若杜氏在这儿,就该清楚吕氏的后话,定然是给沈浮安个莫须有的罪名了。
沈浮不过是个被娇养大的小姑娘,不知世事,对着吕氏这般浸淫深宅多年的妇人,稚拙得犹如总角小儿。
“并非是赏花,”沈浮面对长辈惯来是恭顺温良的,哪怕此刻,也以为吕氏不过是寻常问话,半点儿没觉察出其中恶意,更试图解释道,“我清早那时着实是体乏,一时起不来身,可既醒了,就……”
吕氏轻叹一声,“阿浮。”
“媳妇在。”沈浮应着声,不禁满头雾水。
“往后你若是不情愿,直说即可。”她扮着温和模样,叹着气柔声说道,“我知你出身尚书府,又身为独女,对待我这婆母难免傲气了些。可你这般言行不一,着实让我不敢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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