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是我闻

晨初三刻,天色已彻彻底底亮了。虽是阴沉沉的,可雪下得大,便也将这白茫茫一片衬得极盛。
门窗皆被厚重的帘子挡住,寝中只得点灯。炉里是仔细配就的上好香料,无甚烟气,却好闻得紧。吕氏颇有几分倦懒的倚着软榻,身边跪着个丫鬟,低眉垂眼地为她捶腿。她则似笑非笑的瞧着沈浮。
好半晌寂静。
此时哪怕掉下根针来,场中诸位该是都听得一清二楚。骤而风雪交加,烛花噼啪作响。
“母亲说,”沈浮轻微顿住一下,认真的与吕氏对视着,问她,“媳妇言行不一?”
吕氏便应,“这是我说的。”
“殊不知媳妇该当怎样,您才觉得我言行如一?”她尽管感到好笑,却也不曾再如同上回那般讲话了,而是迂回婉转着,“若您执意下此结论,待到往后,只管是您传唤,不论媳妇与夫君怎样,定当即刻赶来。您看这样可好?”
上面那番话不卑不亢,更有点儿以退为进的意思在里头。可惜还是生硬了。
“在你眼里,我竟是不讲理的么?对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吕氏反问过后,又紧接着道,“好。既你这般说,便做与我看看罢。不过你大可安心,侯府规矩重,而我虽严苛了些,却也并非你言语里那般。”
这话是顺势讲出口的,但沈浮心下清楚,不论自个儿今日作何反应,吕氏都会刻意为难。既然如此,她何不将计就计?她娘让她莫要落人口舌,那她暂且受些苦,往后多加钻研后宅之事,让自个儿再不受欺负了就好。
“请母亲吩咐。”沈浮说道。
这一声应倒让吕氏有些讶异。吕氏清楚沈浮出身清贵,自幼又是娇养大的,只当她此回也定然经不住激,要与自个儿吵闹起来。谁曾想这死丫头,竟还学会了逆来顺受。吕氏轻蹙眉头,冷哼一声,用脚尖踢了下那为她捶腿的丫鬟,“霜蕊,让开。”
她话音落下,沈浮的目光从霜蕊身上一点而过,略微停顿,转而望着她问道,“母亲该不会教儿媳如那婢子一般,跪在地下服侍您罢?”
“你是主子,哪儿能与奴才相较。”吕氏被她点破后也不恼,又一抬手,好整以暇的吩咐道,“去,为少夫人将矮凳搬来。”
沈浮循声看去。
好一个矮凳!四四方方,棱角却打磨得圆润,上面铺着织锦垫子,花纹明艳,四角儿缀下流苏,真真儿是件富贵东西。只可惜这料子呀,用的乃是与寝中架子床一般无二的黄花梨,再瞧那高度,正好方便伺候人。
“矮凳?”沈浮故作不知,指着那东西轻笑着问,“这不是脚踏么。”
吕氏轻挑了下眉梢,并不做声。
见状,她被引得又气又恼,面上却半分都不显露,更看向此前的丫鬟,说道,“诶,你名唤霜蕊?劳你从小桌边搬个圆凳。”
“这……”霜蕊迟疑得紧,当即瞧向吕氏那儿。
“你瞧母亲作甚?难到我连支使个丫鬟,都不成了?”沈浮也看过去,唤了声,“母亲?”
直至此时,吕氏才不由得紧蹙着眉。这分明在她屋里,可倘若她再开口相逼,尽管沈浮寄人篱下,亦是不好太过苛待。她将这定论为自个儿一时不慎,教沈浮钻了漏子,仍旧不曾将这小丫头搁在心上。可亦有不满,因此指桑骂槐的撒火,“怎的还愣着?少夫人要支使你,你敢不听?”
“当不得,”沈浮顿时接过话,“若母亲不喜媳妇吩咐您院里的人,那媳妇自个儿去搬,也是使得的。”
霜蕊仅在吕氏身旁待了三两个月,未曾想如今还无有摸清主子的性情,便卷进这场无妄之灾。她手足无措的呆立着,直愣愣杵在原地,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愈发气得吕氏火冒三丈,一个劲儿朝她丢眼刀子。
场面僵持,吕氏倘若出声儿就落了脸面,但哪能真去教沈浮自个儿搬凳子?
“哎呦,瞧您这话说的。”旁边站出个婢女来,年约双十,笑吟吟的模样。她麻利地去将圆凳搬来,更用衣襟上别着的帕子拂了拂凳面,“您身份尊贵,这些事儿奴婢们动手即可,万万不敢让您自个儿劳累的。”
此婢女杏腮桃脸、唇若含珠,沈浮再仔细一瞧,“你是清早儿来我院里的那个……”
“奴婢名唤海棠。”她适时报出名号,就又躬身退后了。
沈浮没再多问,也不曾等着吕氏催促自个儿,便走过去,拢着裙摆端正坐下。她从未做过捶腿的活计,此刻对着吕氏,竟真有些无从下手。待过少顷,她一面回想着以往看到过的,一面用粉拳在吕氏腿侧轻轻敲着。
虽温绍棠二十有一,可吕氏的年纪却小,今朝仅仅三十六岁。吕氏乃是世家贵女,只可惜门中子弟不成器,这二十余年下来,早已败落了。虽有吕氏私底下帮衬着,可也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转回正题。
吕氏前些年还好,近来却愈发得看不惯年轻小姑娘。尤其府中那位三房夫人,分明与她年岁相当,偏生日日里打扮得和花儿似的。再便是沈浮,将至十六的少女,已出落得容色不俗,往后还得了?定然是个狐媚的。
“你这是捶腿,还是玩耍?”吕氏瞥她一下,“轻得如掻痒一般。”
她将那些话当做耳旁风,并不往心里记,手下的力度却重了些许。谁料又听闻吕氏叫唤起来。
“诶呦~”吕氏痛呼一声,“何故用这般大的力?”
沈浮暂且停住手,“……可我下手不重呀?”
“不重?你怎知晓不重?”吕氏瞥她,继而收回目光叹着气道,“若你不愿,那回去也罢。轻呀重的,免得我讲句话,你还当我是在为难你。”
至此,她终究反应过来了。但凡无事生非,定然是得鸡蛋里挑骨头的。更吕氏是得有多瞧不起她,连为难的缘由都懒得去寻,还故意选个极其拙劣的。
——是怕她看不出么?
“媳妇不敢。”沈浮低下头,继续不轻不重的为吕氏敲着腿,“只是您也清楚,媳妇以往没做过这活计,若哪处不小心出了错,还请您体谅则个。”
吕氏便笑,“没做过?不妨事。那往后多做几回,你自然就熟悉了。”
这话无甚好接的,沈浮索性不搭理了,埋着首自顾自的走神。她想,自家亲娘都无有得过的,竟是先教旁人得了。她还未曾如此孝顺过她娘呢。等下回见面,她也得为她娘捶捶腿、揉揉肩。
杜氏必定要夸她懂事的。
思及到这些,沈浮的满心委屈霎时散了,只想着将今日熬过去,明儿就依照她娘讲得那般,“装病”。
而吕氏哪里晓得她在想甚么,唯独瞧见她眉眼间的郁怏之色逐渐消去,霎时觉得大为不痛快。“轻了”、“重了”,“往上一点儿”、“旁边,往旁边”。吕氏一连串的找茬,既不见沈浮回嘴,也无有被她反驳,不禁更难受了。
“停下罢。”吕氏消磨良久,方才出声道,“去斟盏子茶,端来给我。”
沈浮依言起身,忍不住将手在裙摆上蹭了蹭。并非嫌脏,而是痒,既痒且麻。玉白的柔荑如今通红一片,自皓腕至指尖儿,宛若晕染上一层胭脂似的,煞为好看。
走到茶几旁,这回她倒学会几分,提着茶壶,在斟茶前便询问吕氏,“您要烫的还是温的?”
“壶里的即可。”吕氏答。
“这茶水略有些凉了,可妨事?”
“……那就添些热水罢。”
“半盏子可够?还是要一盏?”
“茶倒七分。”
问过话,沈浮将那盏茶端给吕氏。
吕氏将茶接过手里,啜饮一口。她倒宁愿沈浮与她使性子。这倒茶一事着实周到,可谓是无可指摘,哪怕她有意作对,在明面儿上,也找不出托辞了。
“拿走罢。”吕氏还不罢休,将那盏只沾了沾唇的茶水递给沈浮,再等她搁下,便将手边的经书撂给她,“读与我听。”
这经书有些年头了,虽书衣崭新,书页却泛黄,书眉上也有着批注,可见其常被阅览。沈浮再去看翻口上的标注,一时诧异,逐字念出口,“《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不信佛,却认得信奉此教的长辈。故而,她只见到吕氏歪着身子看经,便清楚吕氏并非是真的敬畏佛祖。她本以为吕氏看的不是《心经》,便该是《妙法莲华经》。谁曾想竟是这本。
且——
“父亲痴于道教,母亲怎的……”沈浮抬眸看着她,疑惑道,“母亲怎会信佛?”
吕氏对此不以为意,“他去寻他的道,我自信我的佛。并存不悖,有何不对。莫要多话了,快念经罢。”
“……哦。”她翻开书,认真从开头读道,“如是我闻……”
地藏经有言:婆罗门女,寻如梦归。悟此事已,便于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像之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这该是沈浮头一回细读此经,以致她读到末尾时,略微愣住,“菩萨娘娘……发了好大的愿啊。”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