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念经不是甚累人的重活,可念久了,也难免口干舌燥。一遍《地藏经》就得用去半个多时辰,还不等沈浮歇上一歇,吕氏便不疾不徐的说道,“再念。”
两三遍下来,她几近没了声儿。
“夫人,如今将近午时。”旁边的海棠上前几步,询问吕氏,“东厨来人请示,不知您何时用膳?”
吕氏本就不是虔诚信徒,听这许久枯燥乏味的经书,莫说沈浮,她自个儿都厌了。这会儿便顺势道,“那就传膳罢。”
沈浮搁下经书,自个儿去倒茶。壶里的茶水冰凉,她只得一小口、一小口的含着,再慢吞吞的咽下去。待她紧赶慢赶的饮下一盏茶,堂中已是摆好膳食。
“阿浮,”吕氏再唤,“过来为我布菜。”
她抿了抿唇,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垂下鸦睫,哑声应道,“来了。”
…………
约莫着到了寅时,沈浮方才离开正院。若非吕氏惯来有午憩的习惯,只怕她整日里都得消磨在那儿。身后的黄鹂捧着几本经书与一沓宣纸,那是她今晚得誊抄的。说是为老侯爷祈福。
踏进门,她去问自个儿院里的丫鬟,“世子爷呢?”
“爷还没回府。”丫鬟答道。
按理说来,温绍棠该早就下朝了。尽管顶着个官职,但文思院里能有甚公务?又或,他不过是个七品监管,甚么事是非得他去做的?
沈浮在院门口不挪步,那丫鬟也只得安静等着。她沉默少顷,自言自语,“想必是又去闻香阁了。”
话罢,她走进屋里,转入内寝,迎面便瞧见自个儿昨夜里与他欢好的床榻,霎时心底更不是个滋味。她颇有些难过,觉得自个儿余生里,怕是也遇不着如父亲那般的丈夫了。她想,可自个儿总得做个好妻子的。
黄鹂将手里的经书在案上摆好,“少夫人,夫人让您都得抄一遍,这得多久呀?”
“《心经》字少,《阿弥陀经》要久些,《金刚经》得两个时辰。”沈浮随口答了,心思并不在那上面,“黄鹂,去将上回的《女诫》拿来给我。”
“诶。”她应声道。
前几日被沈浮随手搁在抽屉里的书籍,现如今还在那儿。如同沈浮嫁入这侯府,不论她如何,侯府里总是这般模样。与她有些干系,仔细想来,却又与她无关。
她将薄薄的册子展开,并未再如同上回那般丢开,而是逐字逐句的认真看着。《女诫》共有七章: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屈从第六;叔妹第七。
沈浮是蹙着眉看的。
可她思来想去,也猜不透这撰书人何至于此。又因这些言论,教多少闺中女儿误入歧途。这所谓“七章”,讲成字字血泪也不为过。
“是了,他原也喜好这般的女子。”沈浮忆起回门那天温绍棠说的话,轻叹着气,“我该是做不到了,终其一生,也仅有装出个模样罢。”
温绍棠当不成她心中的好丈夫,她亦做不到温绍棠口里的黔娄妻。两人竟是半斤八两了,谁也不差谁。
待搁下《女诫》后,她便往书案走去。
黄鹂在旁剪着灯芯儿,沈浮则自个儿将素洁的纸张铺开,用镇尺压住。她伏在案上,蘸墨、舔墨,枕腕落笔。
待到几本经书都誊抄好,天色已沉。此前晚膳时分,正院里又来人请她过去,被她以抄经给拒了。那婢女走后便没再来,可见吕氏也知自个儿说的这所谓“孝心”,有多过分。
黄鹂瞧着时辰着实太晚了,好几回催促沈浮。如今见她终是都好了,当即又问,“您这回可得用膳了罢?”
“昨儿不是讲过,得等你家世子爷回府么。”她埋首整理着,“我说话得算数呀。”
这种时候,讲它度日如年难免过于浮夸,可还是有些难熬的。尤其沈浮此刻手腕酸痛,更饥不暇食。而她名义上的夫君则夜不归宿,抑或在花街柳巷里做着腌臜事。
早有预料,却仍旧料之不及。
而黄鹂见自个儿劝说好几回也不管用,索性由着沈浮去了,“那您可不晓得要饿上多久。爷他常有在外留宿的时候,您这又不知他在何处,想传个话都寻不到人。”
“那就饿着。”沈浮说。
并非她有意亏待自个儿,而是她嫁进侯府,该做的都得做全了。好比今日,她讲体乏不适,随后便不该去后苑,反倒教吕氏揪住把柄似的,将她磋磨了一整天。
夜沉沉,雾沉沉。
时辰愈发得晚,黄鹂待在沈浮身旁,倚着榻直打呵欠,满眼的泪花。
沈浮则是闲来无事,捧着花绷子,为自个儿绣着手帕。锦帕上描的花样子乃是芙蕖,绯红粉白地好几株,菡萏着在碧叶间亭亭玉立,水珠圆润、勾边细腻。瞧见这帕子,竟教人宛若都嗅到了香气。
落下末尾一针后,她将针脚藏好,抬手用银剪“喀嚓”一声,剪断了那根丝线。
恰在此时,院里传来动静。
“奴才拜见世子爷!”
“少夫人,爷回府啦!”黄鹂霎时清醒过来,连忙去将雕花门打开,将将见着人,行礼还不待喊起,便说道,“爷,少夫人等您到现如今,连晚膳都不曾用哩!”
“等我?”温绍棠一愣,继而看向不远处也站起身的小姑娘,目光落在她那儿,轻微皱眉,“已至亥正时分了,既知我回得晚,怎的不自个儿先用膳?”
“昨夜里与你讲过的,我合该等你。”她低着头,不曾与温绍棠对视,虽也软言细语的,话音里却掺着些许委屈,“或你下回不在府里用膳,与我讲一声,也是使得的。”
温绍棠并没应话,转眸去看一旁案几上摞着的一沓纸张,“作甚抄这许多的经书?”
“母亲吩咐的,命我为祖父祈福。”沈浮答道。
“她让你抄,你便听她的话?”闻言后,温绍棠一面走去翻看,一面询问着,“抄了多久?”
“……三个多时辰。”这遭答话时,沈浮仍是低眉垂眼的作态。
他倏地一声笑,“嗤。”
沈浮起初是愕然,随即反应过来,顿时羞恼不已。她试图扮出恶狠狠的模样,半点儿也不记得自个儿所谓的“做戏做全套”。可看他半晌,沈浮没忍住红了眼圈儿。
她慌忙转开身子,好容易咽下喉间的哽咽,却无有忍住脱口而出的赌气话,“你将我娶来,便是为了如此对待我么?”
“我如何对待你?”温绍棠反问她。
“你取笑我!”
“不过是笑一下,这你都不准?”
沉默片刻后,沈浮望着烛火,自顾自的压下心底难过,骤然说,“我今日将《女诫》看过了一遍。”
温绍棠抬眼看她。
“第六篇曲从: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她问,“夫君,不论何事,我都该听从吩咐,可对?不知我该如何做,才足以得你一句夸奖?”
“这是母亲让你看的?”温绍棠皱着眉问。
“不,”沈浮摇头,“我自个儿看的。”
他凝眸看着沈浮,不做声。明媚的烛光下,他眼底沉郁如墨,其中深深浅浅,晦涩难懂的情绪融在一处,教沈浮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想甚么。
沈浮不明所以,“夫君?”
“想得我夸奖?”他将那沓誊抄的经书凑拢到一处,再整理平坦,“过来。”
“啊?”沈浮有些发懵,望着他想了片刻,朝他走近,“怎么了呀?”
“若是仅仅凭借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只怕是得不到我半句夸奖,且还要讨骂的。”他话罢,又指着纸上几处,告知她哪处、哪处抄错了,见她满面茫然,方才略作停顿,添上一句,“小楷不错。”
她看了看温绍棠所讲的错处,又看了看温绍棠。
烛灯摇曳,光线在他眉眼间晕开,好看得让沈浮一阵失神。他宛若西山买白云的伏鸾隐鹄,点缀着青峦玉嶂,有词:眉共春山争秀,大略如此。并非俗气至极的如花似月,他清隽、且秀雅,明朗如林下风,矜傲似云中鹤。
方才离得远,屋里的香炉也点着,故而直至这时沈浮凑过去,才晓得他吃酒了。
他浑身无有多少酒气,教沈浮嗅见的,也唯有茶香淡薄。她甚于俯身仔细去闻,“你吃了几杯?”
“……作甚?”他抬手抵在沈浮的削肩上,“莫要贴这么近。”
沈浮顿住身子,昂首望着自个儿的夫君,却霎时没了关怀他的心思。她退开几步,折返回去将绣好的帕子自花绷子上取下来,口中应,“我晓得了。”
“晓得甚么?”温绍棠并未察觉到她的情绪,再循着她动作看向她手里拿着的物什,“芙蕖?”
“嗯,”她不抬眉眼,“夫君要拿去使么?”
“不必了。”话音落下,温绍棠又似是察觉自个儿未免太过直白,遂,又委婉道,“这是你们女儿家用的帕子,我如何使得。”
她本不欲再搭理温绍棠,可沉默半晌,仍轻轻启唇,“你说的是。”
往后,这人可别想从她这儿得到半点儿针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