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琴瑟不调

宴席上酒水作茶,尽管温绍棠酒量尚可,此时亦颇有些醺然。这纨绔也不是好当的,他得有多荒唐,才稳得住这“酒囊饭袋”的名声。
他洗漱就寝,沈浮却暗自在心底生着闷气,让奴婢将端来的糕点又撤了,也跟着上榻。
沈浮辗转反侧片刻,支起身,轻轻推了下他,“今日你去哪儿了?”
“有事。”温绍棠阖着眸,答得意简言赅。
“是有甚么事儿?难不成还真是公务么?”她借由微弱月光,望着枕畔的人,本有意去一探究竟,又乍然觉得无趣。好半晌,她说,“倘若你去的是闻香阁,夜里可别想近我的身。”
未得半声回应。
“怎就睡得这般快?”沈浮羞恼交加,抬手要拧他,可迟疑良久后,也不过是为他掖了掖被角,“罢了,你本也不欠我的。如此一来,我亦是不亏欠你了。”
温绍棠困乏难耐,半梦半醒间似是听到她在嘀咕着甚,奈何连日的琐事着实磨人,教他除却颤了下鸦睫,并未醒过来。他想,如若有事,那明日再说也不迟。
彻夜风雪。
次日,两人是被吵醒的。
“诶,诶您别往里闯,”琅书在院里咋咋呼呼,嗓音嘹亮,“爷可还在屋里头呢!这大清早儿的,爷他昨夜里回府晚,夫人怎的也不体谅一二?”
“琅书,你给我让开!夫人可是吩咐了,让少夫人即刻去正院!”尖利刺耳的声线极其引人闹心,尤其她拿腔作调着,连语气都刻薄时,更教人觉得烦躁不喜,“世子爷几时回府的我不清楚,可少夫人打从昨日里寅时,到而今!莫说侍候公婆,这是连晨昏定省的规矩都不情愿遵守呀!你快让开!”
“……又闹甚。”温绍棠还当是日上三竿了,可待他看到窗外天色,霎时气不打一处来。院里仍自喧闹着,他默不作声听了些许时候,见旁人挡都挡不住,索性抬手便将榻上的鸳鸯枕砸向轩窗。
“砰——”
轰然巨响震得满院寂静,他倚着床屏,抬手用指腹狠狠揉着眉心。因情绪微愠,连与沈浮讲话的态度都颇有些冷淡,“你去不去?”
沈浮被他方才的举止吓了一大跳,此刻整个人都藏在被褥里,仅露出一对儿明眸,怯生生的瞧着他。她轻微抿唇,虽心底是怕的,可仍自逞强着,闷声与他说,“不去。”
她说过话后便将被褥拉过脑袋,全都躲进去,生怕被温绍棠揪出来似的。
“……”温绍棠看着好笑,心里那阵子无名火逐渐散了,故而问她,“怎的了?你总得说个缘由。”
“我……我病了……”她在家中从不扯谎,因此,此时尽管清楚自个儿应该摆出冠冕堂皇的模样,却还是心慌意乱,更羞得恨不能缩成一团,“就是……身子不舒坦,许是昨日里累着了……”
温绍棠一时没作声。
他最是厌恶旁人讹言谎语,可而今见着沈浮,才晓得竟有人将谎话讲的这般呆傻。分明是个伶俐人儿,偏生性情纯良,让人打眼一瞧,就晓得她在说谎。正在这时,她又悄自探出脑袋,湿漉漉的望过来,也不知是个甚么意思。
“罢了。”温绍棠无有揭穿她的意思,更而今被吵醒,睡是再睡不着的了,只得翻身下榻,披着外衫开门走进院里,“琅书。”
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爷。”琅书瞅着那扰人清梦的吴翠芳,再看向温绍棠,满面无奈,“嬷嬷她非要往里闯,奴才几个不好动手,这才教她惊着您了。”
“看个门都看不住,要你何用?”他瞥了眼琅书,转而将目光落在吴翠芳那儿,道,“少夫人身子乏,今日里便不去请安了,你回罢。”
“可夫人……”
“我方才说的话,你一字不差的报给夫人。”温绍棠直截打断她话音,不过朝一旁递了个眼色,便有婢子进房,将沈浮昨夜里誊抄的佛经尽数捧来,交予正院嬷嬷。
“您拿好。”那婢女道,“少夫人直至戌末亥初时才将这些都抄完呢。”
“可……”
“够了,”他耐性渐少,对着吴翠芳冷下脸色,继而斥责出声时,教她顿时噤若寒蝉,“滚出去。”
吴翠芳是个怂货,欺软怕硬惯了的,对着沈浮她是个嚣张跋扈的作态,对着温绍棠,又成了个奴才。唯唯诺诺的应下后,她捧着那沓子经书,连吱都不敢吱一声儿,便灰溜溜的走了。
他沉着脸回屋,连带着也不曾理睬沈浮,未曾想到,在他将鸳鸯枕撂到榻上时,却被她倏地拽住了线络子。他猝不及防下一个踉跄,险险扶住榻沿,才无有摔到沈浮身上。
“你……”他皱眉低首,却正对上沈浮晶亮的双眸,里面宛若盛了漫天星子,闪烁着细碎光芒,好看地令人挪不开眼。因此,他话音也骤断。
线络子打得是如意样式,缠着上好的羊脂白玉,而玉坠,则是挂在他腰带上。经沈浮这般一拽,他唯有俯下身,才避免了自个儿在她面前,襟怀磊落。而如此姿势,足以让他方才的愠怒都消散地一干二净。仅余下恼羞成怒。
“你作甚?”温绍棠欲要自她手里将络子扯回来,却又顾及她娇皮嫩肉而不敢用力,愈发皱眉,“松开。”
“夫君。”沈浮揪着络子,唤他。
温绍棠与她对视少顷,扯着络子的手指一松,掌心撑在松软厚重的锦被上,轻之又轻的叹着气。他略微抿唇,目光一错不错的定在沈浮面容上,眼底添上几分讥诮,问她,“得寸进尺?”
她连忙摇头,“并不敢。”
“松手。”温绍棠半点儿也无与她纠缠下去的意向,更生出几分不耐,“你究竟想作甚?”
“方才……方才你瞧出我是故意找的托词了!”她拽着络子的柔荑又紧些许,勒的她指尖嫣红,宛若春日里绽开的桃李杏花。她面颊也泛红,羞窘又认真的望着温绍棠,秋水潋滟,最明媚美好的,都映在她眼里了,“实话与你说,倘若下回母亲仍这般对待我,我还是要这般做的!”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啊。
当着温绍棠的面儿,说着吕氏的坏话,更义正言辞的与他讲,往后得继续撒谎骗人。
“哦?”他觉得好笑,“你做便做,还明目张胆的与我说这种话?”
沈浮微怔,迟疑好半晌,才低下头哼唧着,“可我觉得我这般……该是不对的罢?我怎能骗你呢?所以,我得先告诉你才好。”
“……嗯?”温绍棠被她这话惹得愣住,一时竟回不过神,“为甚?”
“你是我夫君啊。”她理所当然道,“我俩本就该赤诚相待。”
温绍棠好半晌默然。
“那你与我说,”他此时搁下了抽身的念头,更颇有些兴味的问着沈浮,“嫁入我长宁侯府,是你自个儿答应的,还是你父亲答应的?”
尽管沈浮对政事一窍不通,仍是敏锐地觉察到,他问这句话的别有用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与我讲这门婚事,我便应了。”
“前日里同房那些话,可是旁人让你说与我听的?”温绍棠顺势问着。
“哪些话?”她略有些茫然,却又倏地反应过来,回答道,“昨夜里我都如实做给你看了,你还问我疑我。”
“那便当我问错了。”而他本也无意此事,可为了引出下一句话,还是装模作样的应和一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浮,他佯做寻常的问,“装病这招数是谁教你的?”
他心里清楚答案,却认定了沈浮讲不出口。如此一来,她对他所谓的“赤诚相待”,便立马换做了“虚情假意”。
“是我自个儿做的决定。”沈浮答话时略有些心虚,可望着温绍棠,她思及自个儿受的罪,便清楚她这夫君呀,她是指望不上的。故而,她既不曾挪开眼,也不曾面红心跳,而是端正且平和的与他讲,“温绍棠,哪怕我愿意嫁给你,却也不情愿被这般欺侮。”
这答案颇有些出乎预料。
“你所谓与我讲,不过是担忧我对你不喜,刻意算计罢了。”他偏生要说,“谁做的决定不妨事,往后你若另有所图,便莫要满口好听话。虚与委蛇似的。”
沈浮被他冷待惯了,三番两次后,连对他使性子都嫌费劲。她恹恹松开手,缩回被褥里将自个儿裹好,“信不信由你。”
线络子晃晃悠悠,玉佩也摇摇曳曳。他捉住沈浮的柔荑,凝视着沈浮的眉眼,与她讲,“我平生最不喜后宅之事,你们欲要如何与我不相干。但,你嫁我,便莫要传出个惹是生非的坏名声。”
“母亲刁难,也怪罪到我身上吗?”她昂首问着温绍棠。
温绍棠面不改色的,将她此前所说还了回去,“由你。”
话罢,他施然起身,理好衣摆往外走去。
“如若我犯了你的忌讳,你可是要休妻?”她乍然问道。温绍棠步履不停,对她的言语过耳不闻,活似是聋了。见状,她便再开口,“想来不会,你当初既不顾旁的娶我,不得到些甚,又哪里肯轻易放手?”
他仍旧是置若罔闻。
“吱呀~”
雕花门一开一关,沈浮静默良久,碰了下此前被他握住的弱腕,轻轻摩挲着叹息。
“还真是如我所说呀。”她低垂着眼睫,“也好,反正我也似他讲的那般,‘另有所图’。都不差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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