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却病延年

“您呀,果真是神机妙算。”海棠笑吟吟的捧道,“奴婢还未曾开口,您竟已是讲准儿了。”
吕氏是个刻薄性子不假,但如此被哄着,亦教海棠得了个好脸色。她捻弄着手里的金锞子,便问,“沈家女要教你作甚?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她愿意服软了?”
“可不是。只她又说……”将沈浮的话报予吕氏后,海棠一面觑着她神情,一面继续讲,“奴婢瞧着她那模样,到似是真真儿病了。您遣个郎中过去,倒也无妨,免得还让旁人将您这般的好人儿给误会了。您看如何?”
“她好些了来与我赔罪?这是她亲口所言?”吕氏反倒问起这个。
海棠当即笑着应她,“正是这样讲的。”
“沈家的姑娘便好欺至此?”吕氏仍有些疑心,随即目光又挪到了一旁誊抄好的佛经上,顿时轻嗤着笑,“杜如玉呀杜如玉,任你当初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不是将女儿教养废了么。”
沈浮的母亲杜氏,闺名如玉。
她自认沈浮太过年轻,又被杜氏娇惯坏了,便无有多想旁的,更在得意之下依言吩咐,让奴才去请郎中。而后,她再将手中物什撂给海棠,“喏,既是赏你的,你便拿去。”
金锞子乃是元宝样式的,上面刻的四个字儿,“喜上梅梢”,再瞧一旁花纹,正是喜鹊、梅花。黄灿灿的金子砸中海棠裙摆,再骨碌着滚到毯子里,被烛火一映,金光惹眼。
“那可得等着您应许。”海棠纹丝不动的跪着,连余光都不往那儿看,对着吕氏恭恭敬敬的奉承道,“若不得您开口,莫说一锭金子,便是一堆的金子呀,奴婢也定然不当回事儿!您说是不是?”
“呦呦呦,稀奇事,那你可算是转了性儿。”她笑啐几句,“得了,拿去罢,我稀罕这点东西。”
“诶!”如此,这般,海棠方才躬身将金锞子拾起来,还得笑吟吟朝着吕氏讲,“奴婢谢过夫人赏赐。”
这番戏做下来,直至她被挥退,自个儿回到自个儿屋里,霎时便收了那副作态。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关紧。
“不过收点儿贿赂,可算是累坏我了。”她抚着胸口,摸到硌人处后,连忙将那金镯拿出来。沉甸甸的首饰缀在白皙腕间,惹得她顿时眉眼舒展,翻来覆去地赏玩良久,方才取下,藏进床底的箱子里。临要搁进去的时候,她瞧着镯子,轻嘶一声,“夫人这回可算是看走眼了呦。”
沈浮虽年仅十六,被吕氏欺负得不成样子,可海棠只这几回与她碰面,便晓得这人定然是不俗的。
“唉,她是个怎样的人儿又与我何干呢。主是主、仆是仆,我也不乐意去做那媚上的,若她心地好些,我少遭点罪罢了。”海棠垂眼,将镯子扔进箱中。金银珠玉相碰,叮当作响,清脆且悦耳,教她这才有些开心,“多赞些财物才是正道,旁的呀,我这等下等人可管不着。”
这般自言自语着,她关上箱盖,挂上锁,将锁头摁紧了。精巧的钥匙被她穿着红绳儿系着颈子,颇有些钱在人在的守财奴气势。
海棠刚忙活完,正待休憩少顷,忽而被叩响房门——
“海棠姑娘!姑娘!”门外是个小丫鬟,“郎中已是进府了,夫人唤你过去。”
“要死呀,怎来得这般快?”她将宝箱往床底一推,连忙起身,“来了来了!”
…………
院里。
沈浮歪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册《女诫》,咬文嚼字的认真看着。
“少夫人,”有婢女前来禀报,“夫人来了。”
她抬头一看,正是清早儿拿经书给吴翠芳的那个,“你是……流莺?”
“正是奴婢。”流莺未曾想自个儿竟被记住了,面上掠过几分讶然,又笑着掩下,“少夫人,奴婢去将夫人迎进来罢,免得夫人等地着急。”
“嗯。”她颔首应着。
流莺步履款款出了门,徒留沈浮自个儿留在寝中。她思及吕氏,便不禁揪住手里的书册,将纸张捏的发皱。与此同时,心跳也颇有些慌乱。喧杂渐近,一行人的脚步与吕氏的话音也愈发清晰,教沈浮有些怕。她不晓得自个儿在怕甚么,只平白无故的,见着吕氏便身不由己觉得胆怯。
“叩、叩叩”。
一重两轻的敲门声罢,流莺唤道,“少夫人。”
沈浮轻轻吐气,压抑着胸膛中乱作一团的情绪,合衣端坐着,温声应,“进来。”
随着雕花门被推开,自院里泄露进大片冬阳,落在地下却是惨白的,宛若结了满地的霜。凉得渗人。
“奴婢拜见少夫人。”进屋的奴仆躬身行礼。
她抬手喊起,再朝着吕氏问安,“母亲。”
“嗯。”一旁有人搬来圈椅,吕氏便就势坐下,再瞧着沈浮好半晌,骤然笑了,“我听闻你病了,故而来看看。阿浮,你这好端端的,怎生会病了呢?”
被这般一问,沈浮颇有些语塞,“我……”
“阿浮呀,”吕氏趁着她不知所措之际,不知是甚么意味的讲道,“你也不小了。我知你在家中乃是掌上明珠,定然被摘星捧月的呵护着,可既你已嫁为人妇,哪儿能再如同以往那般娇气?”
沈浮听得发愣。
“昨儿也不曾让你作甚,怎的就病了?”至此,吕氏还不愿罢休,更叹道,“体乏、体乏,你这才入我侯府的门多久?不晓得的,还当府里是如何苛待你。”
“……”她望着吕氏,轻抿着唇,一股子火气便窜到了心尖儿上。
吕氏见她不做声,便编排得愈发来劲,“你是新妇,我晓得你在这儿多有不适,可哪个妇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再过个三五年,你也就明白了。我与你讲……”
“母亲。”沈浮倏地开口,打断了吕氏。
明白?怕是再过个三五年,就得被磨得认命了。
“母亲,我不知怎的就头晕起来……”她被气得面色苍白,再用指尖儿抵着额角,蹙眉看向吕氏时,更显出病态来,“郎中在哪儿?您快让他进屋罢,我难受地不行,着实是再听不进您半句话。”
“你……”吕氏指着她,偏生连撒气都寻不到由头,只得拂袖吩咐,“去传!”
小丫鬟赶忙听从派遣,生怕两位主子斗法,反而牵连到了自个儿身上。
不消多久,身着长衫的老爷子进门,朝吕氏作揖,“见过侯夫人。”
“这位大夫请起罢。”吕氏对着沈浮是个耀武扬威的模样,如今在旁人面前却要好上一些,虽称不得礼数周全,倒也并非那般讨嫌。她一个眼色,自有婢女去将凳子搬好,可她瞧了瞧,又讲,“再挪远点儿。”
那老爷子心知是避嫌,只瞧在眼里,半句都不多言,隔着远远地,专心询问病情。
正当此时,吕氏抬手招了吴翠芳来。
她是此前不尊沈浮的那位,为吕氏的奶嬷嬷。虽有些小家子气,可与吕氏的情分深厚,故而,对于她那些毛病,吕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这回去请郎中的,便是她。
“你这郎中,是从哪处请来的?”吕氏打量着老爷子,“我在京中怎的不曾见过?”
“可巧了!”吴翠芳遂答,“老奴呀,是在时济堂门口撞见了这位郎中。他与人家讲要坐堂问诊,不收银子,可如今京都里……那些子郎中您还不晓得么,哪里愿意答允他。老奴一琢磨,既不收银钱,何不将他请来为少夫人看病?”
吕氏蹙眉,“莫不是个江湖骗子罢?”
吴翠芳却说,“便是江湖骗子又怎样么。”
“侯府可不差那点儿银子,没得将人医坏了。”吕氏不愿毁名声去省这点儿钱,“不好不好,还是重去请个郎中。”
“夫人,您真信了那小丫头片子的话?”吴翠芳瞥着沈浮,继而凑近吕氏几分,“甚么病呀,不过是找的托辞。她年岁轻轻的,以往在闺中可是不曾听闻她体弱,您也是这样过来的,还不晓得她的心思?”
“你这意思……”她看着病得有模有样的沈浮,“她是在装病?”
两人尚在揣测,那面,老爷子起身又是一作揖,道,“侯夫人,老朽需得切脉,才好为少夫人对症下药。”
“切脉?”吕氏瞅着他,顿时不去讲旁的了,转而紧紧盯着这边,再下令,“去将床幔放好。”
沈浮也不反驳这些,任凭小丫鬟将这些拾掇好,再自层层叠叠的纱罗下将皓腕探出去,手心朝上,搁置在床榻边沿。
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里,她试图透过帷帐往外瞧,可费劲半晌,也不过勉强看清,那是个鬓发霜白的老先生。她好奇且疑惑的压低了嗓音问道,“您是哪个堂中的郎中?长春堂?时济堂?”
“都不是,”那老爷子闻言便笑,也跟着低声细语的,“老头子是被你家嬷嬷从大街上拽来的。”
“大街上拽来的?”她愕然重复了一遍。
“是极。”老爷子一面探着脉象,一面与她讲话,“这京都里呀,还真是与别处不同。老头子不辞千里的赶来,倒是长了许多见识。”
她不解,“可您将官话说的极好呀?半点儿听不出乡音。”
“与旁人学的。”对此,老爷子并未多言。
“哦……”沈浮识趣的不曾多话,转而再问,“老先生,您贵姓呀?”
“免贵姓夏。”夏老先生收回手,抚了抚花白的短须,笑眯眯道,“小姑娘,你瞧我对着你家婆,该怎么说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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