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温绍棠回到府中并非进内寝,而是去了书房。他刚进门,便将身上沾满了浮雪的狐裘解开,随手撂在软榻上。跟在身后的漱墨连忙将点了烛火,接过侍婢手里的茶壶,为他仔细斟满,却忍不住问,“爷,您若想解酒,何必喝茶呢?”
“用茶遮下酒气。”温绍棠在楼中接连被敬,便吃下不少酒,而今连清润的嗓音都有些泛着哑,醉意微醺。他见琅书赶来,倒还记得问一句,“沈氏可歇下了?”
“少夫人未至亥时便已安寝。”琅书当即答道。
“睡得倒是早。”他阖眸这般讲着,听语气似是带了笑。用指尖揉捏着眉心,温绍棠忽而想起,“那《女诫》,她定然是无有抄完罢。”
琅书嘿然笑道,“您也有说错的时候。少夫人可将其都誊写好了,既工整又端正呢。”
“拿来让我瞧瞧。”温绍棠略提起些兴致。
“呦,”琅书嘴皮子利索,“都搁在您屋里,奴才可不敢进去。等您回房了,怎么看都成呀。”
惹得温绍棠失笑,又抬眸瞥他,“合该送你去当讼师。”
端过茶盏昂首饮尽,温绍棠抬手拿过笔,两个小厮便将纸、墨皆备好,候在一旁。他提笔蘸墨,在素白的信纸上记下几行字,落款处略作停顿,题怀瑾二字,再待墨迹风干后仔细折好,递与漱墨。
“趁夜,送去平王府中。”他如此吩咐。
漱墨拿着信躬身道,“喏。”
“爷,已是子正时分,您早些休憩罢?”琅书恁的多话,“明儿还需与少夫人一同去请安来着。”
温绍棠正困乏着,当即否了,“不去。”
他起身回房,经过廊间,冰寒雪冷。
飘飘洒洒、纷纷乱乱,宛若堆积着满地玉絮。偏生下着这般大的雪,还藏不住天边明月,携着星子缀在夜幕里,投落细碎光芒。教温绍棠无端想起了沈浮含着秋水般的眼眸。
以致他进屋后,鬼使神差的点烛去看那所谓的《女诫》。
入目是她清秀字迹,的确工整端正,一手小楷柔婉而不失清劲,风骨傲然。该是苦练了多年所得的。
沈浮被刺目烛光惹醒,支起身看去,便见修长身影站在桌旁,“夫君?”
“啊!”温绍棠正心无二用,忽闻她一声唤,霎时被惊到,险些将手里的纸张扯坏。他若无其事搁下东西,淡淡应道,“嗯。”
他熄灯,“不早了,明日还需请安,睡罢。”
“唔。”沈浮音色轻柔,而今因着刚醒更是软绵绵的,听来与撒娇无二,“夫君明早同我一起?”
温绍棠断然道,“不去。”
“可若你不在,想来母亲更要为难我。”她仍不放弃,低低讲着,“只今晚,三遍《女诫》,抄得我手腕都疼了……”
半晌不闻他答应,沈浮又说,“你要是去,我绣荷包与你。”
“免了,”可惜,温小侯爷似是压根不在意这所谓的贿赂,重复道,“不去。”
她见其不愿,便也不再出言央求。但该气还是要气的。她生着闷气,用脊背对着温绍棠,想着,自个儿半夜定要将他的被褥都裹来。
而那面,温绍棠洗漱过后,再上榻,迎面便是小姑娘的脑袋。窗外月光落入屋中,她鸦羽似的乌发铺在枕上,温绍棠只得用手拢好,指尖不经意陷进发丝里,不慎将其缠在指间,顿觉如似绸缎般细软凉滑。他霎时抽手,乌发散落,教他乍然嗅见些许甜丝丝的香气。
宛若她洗沐时涂了蜜似的。
温绍棠困意渐散,看着她耍脾气,满心好笑。
…………
未至卯时,沈浮便自个儿醒了。
她本想佯装失手弄醒温绍棠,可见他颇为倦乏,便无有做那扰人清梦的事。她轻手轻脚下榻后,借着微明的天色看向温绍棠。
不似白日里那般惹人厌。
沈浮看了半晌,得出这么个结论。
或是因着他吃了酒的缘故,连沈浮唤来侍婢,洗漱、更衣都不曾吵醒他。沈浮将抄写的《女诫》理好,拿着出了门。
院里是昨夜积下的雪,寒风侵骨。
“少夫人。”那婢女连忙将大氅为她披上,“今儿风大,您仔细莫受寒了。”
她除却六十四抬嫁妆,孑然一身嫁进侯府里,侍从、婢女半个都不曾带,只因侯夫人开的尊口。若问为何倒也简单,无非怕沈家趁机往侯府里塞甚么底细不明的人。
而今伺候着她的侍婢乃是新遣来的,名唤黄鹂。
“……嗯。”沈浮将手里那沓纸张给她,自个儿系好衣带,方才又将东西拿回来,“走罢。”
如沈浮所想,不过是今日无有温绍棠陪着,那些投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便换了个意味。她只当做视若无睹,自顾自朝正院走去。
临到院门的时候,她与一位身着道袍的男子迎面撞上,险些碰着。
旁边的黄鹂连忙行礼道,“见过侯爷。”
“……媳妇沈氏,给父亲请安。”沈浮紧跟着也朝他施礼,“方才是媳妇举止莽撞,我向您赔礼。”
“无妨。”他无有怪罪之意,而是端详着沈浮的面容,片刻,捋了捋长须,“你母亲正在屋里等着,这便去罢。”
她应,“是。”
待她进门,自有婢女前来掀开门帘为她引路。
正院里摆设奢贵,沈浮余光瞥过墙角那官瓷的彩绘花瓶,眉尖轻轻蹙了蹙。再往内寝去,更见吕氏尚倚在床屏上,竟是将将起身。
沈浮敛目问安,“母亲。”
“嗯。”吕氏被婢女伺候着披上外衫,移步端坐在镜台前,使唤她道,“沈氏,来为我绾发。”
愣怔过后,沈浮全然料不到她这般事多,“……媳妇不会盘高髻。”
“那便过来与嬷嬷学着。”吕氏遂道。
这般,沈浮只得走近几步,去瞧这劳什子的峨髻。她本道这茬便算过了,哪曾想待到传膳时,又闻吕氏开口。
“既为人妇,当伺候公婆。你父亲如今不在,只需侍候我用膳即可。”吕氏停顿一下,问她,“绾髻你不会,这布菜的小事,你总该会吧?”
她许是昨儿气狠了,今日再对着吕氏,听着那义正言辞的话音,心底倒也不觉恼怒。她由着吕氏作妖,坦然应道,“媳妇在家中也不曾学过这个,惯来都是旁人为我布菜。若母亲有意,不若再让我先和嬷嬷学着。”
吕氏眉头紧蹙。
好半晌,她挥手嬷嬷布菜。
不过一刻钟的早膳,硬生生被吕氏拖延了小半个时辰。见沈浮木桩子似的站着,她不禁沉下脸,冷哼着故意讲道,“真是个不晓得孝顺人的,也不知是娶的贤妻,还是求了座佛像。”
沈浮只当做充耳不闻。
时辰不早,吕氏本想再留她,却听闻她说,“明日还得回门,不如我回府问问家慈,究竟该怎么孝顺母亲?”
“沈家虽不比侯府这般百年世族,可好歹也有些底蕴。”沈浮并未不敬,而是好声好气的与吕氏讲,“家慈亦出身杜家,想来母亲也听闻过,等我将规矩学全了,定然晨昏定省的来孝顺您。”
杜家亦是世族,代代为儒官,其底蕴不可估量。以至而今,杜家若有待嫁的小娘子,亦是百家求娶。
她此话出口,堵得吕氏顿时恼羞成怒,连连让她滚出去。
“儿媳告退。”沈浮施施然行过礼,踏出门槛。
身后传来瓷器落地声,清脆悦耳,该是摔碎了满地,狼藉一片罢。
可沈浮也不知自个儿该去哪。
因着不愿闷在院里,她便带着黄鹂,在偌大的侯府里认路。而后一面闲逛,一面想家。
明日就是回门的时候,沈浮却晓得,她受的这些委屈,大多都不可与爹娘说。不但惹了他们心酸,到头来,她还是得默默忍着。
途经小湖,她依稀听闻有人提及到自个儿,不免更凑近几步,好听得更清楚些。
“你说嫁进府里的那个沈氏?”
“便是她。听闻不过入门一日,她便惹了小侯爷不喜。”
“甚?可我昨儿还见小侯爷与她颇为亲近。”
“倘若真是亲近,那怎么今日任她被夫人刁难?”
沈浮拽住欲要跳出去骂她们的黄鹂,轻轻摇头,示意她莫要出声。那两个婢女还在嘴碎。
“这婚事不是小侯爷与老太君求来的?”
“那又如何,据说不是为了给老侯爷冲喜么。”
“这、这也没冲成喜呀……”
“不然你当小侯爷为何不管?自是因——”
“错了。”沈浮倏地开口,吓得那婢女花容失色,惊叫出声。
她走上前,定定的看着那两个婢女,继而转首问黄鹂,“议论主家,该当何罪?”
“这……”黄鹂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按沈家规矩,若罪轻者罚俸半年;罪重者,当逐出府中。不知侯府如何?”沈浮见她俩接连跪倒在地,叩首求饶,方才松口道,“初犯可恕,只……”
目光落在那乱传谣言的婢女身上,沈浮问她,“你从何处听到的这些?”
“是二夫人那儿,婢子是从二夫人院里听到的!”她涕泪交集,“还求少夫人恕罪,婢子下回再不敢乱说了,再也不敢了……”
“……罢了。”沈浮说,“这回便算了。”
无有搭理她们一连串的道谢,沈浮霎时没了散心的念头,吩咐黄鹂领路,与她回到院中。
温绍棠正在吃早膳。
他捏着调羹,第一勺粥尚未入口,便见沈浮目不斜视,仿若不曾看到他似的,径直便进了寝中。他轻皱着眉思索少顷,问黄鹂,“母亲又给她立规矩了?”
“是呀,足足折腾了近一个时辰。”黄鹂迟疑半晌,将遇见婢女的事儿也讲了出来,又道,“夫人还不许少夫人用膳,便让她在旁站着。”
搁下瓷勺,温绍棠端坐着忖量良久,起身去瞧她。
出乎预料的,小姑娘并非在生闷气。她正伏在案上,指间执笔,行云流水的在纸上挥毫。
带着几分好奇的凑过去,温绍棠看着那圆滚滚的玩意儿,问她,“这是何物?”
“瑞兽,名为貔貅。”沈浮随口答他,“像你。”
“好端端的画貔貅作甚?”温绍棠不解其意,“又是哪里像了?”
他仔细看着,只觉京中传闻沈家长女善工笔的名声怕是谣言。
正巧琅书前来寻他有事,恰好瞧见那幅丹青,不禁大赞,“少夫人这头黑面郎画得真像!”
黑面郎,又称家猪。
“咳、咳咳!”沈浮捂着心口咳得满面红晕。
温绍棠紧皱眉头,而后却又逐渐舒展开来,抬眸看向她,“貔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