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悄自下过一场雪,待到沈浮出门,正是消融的时候,风冷得刺骨,吸入肺腑后竟惹的人咽喉发疼。她拢紧身上的狐裘,轻呵一口气,连讲话都似是在吞云吐雾,“走罢。”
“诶。”黄鹂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倦怠的应着。
沈浮满心想的是如何熬过今日,殊不知……长宁侯夫人苛待儿媳一事,在京都里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隔岸观火者有,幸灾乐祸者亦有。更有那与沈家亲昵的,气得恨不得在朝堂上告御状,又碍于当今局势,只得将此事记在心底,留待日后算账。
“黄鹂,”走到半路,沈浮忽而驻足顿步,神情认真的嘱咐道,“今儿你记着,千万莫要多嘴多舌,否则若是惹了祸事,我可是不管你的。”
“您说甚?祸事?”她一改此前懵懵怔怔的作态,对沈浮所言慌乱不已,“此话从何而来?”
可不管她多想得知答案,沈浮却半句都无有回答。
不多久,行至正院。旁边的奴婢纷纷躬身相迎,沈浮不厌其烦,温声应下。再待踏过了门槛,她朝着吕氏施礼问安,“媳妇见过母亲。”
“今儿倒是果真来了。”吕氏仍是惯来的刻薄样子,如今倚在榻边,更对沈浮一抬手,吩咐道,“扶我起身。”
她挺直腰身,抬眸去看吕氏。
千娇万惯着长大的官家女子,寻常唯有被人伺候,哪儿干过伺候旁人的事儿?尽管此人乃是她丈夫的母亲,可吕氏既不曾病重、也无有出事,何来教儿媳学着下人那般伺候,对吕氏奴颜婢色的规矩?又有些腐儒要讲,“妇人学事舅姑。不学事必父母者,示妇与夫一体也”。更有言道,“妇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
若让沈浮说来,对这些言论,唯有四字可去嗤之以鼻,“一派胡言!”
奈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俯仰不由己,哪怕心里清楚吕氏所说并不合理,也难以反驳甚么。
沈浮生怕自个儿被吕氏挑刺,便微微垂眸,做出颔首低眉的温顺样子,轻抿着唇压下心底涌上的情绪,往吕氏走去。她未曾有多气恼,也并无甚刻毒心思,只是愈发的不喜吕氏这位长辈。视线交错,她柔柔弱弱的敛着目光,“媳妇来了。”
“见着我也不知道笑,活似是旁人差了你银子一般。”尽管被沈浮侍候周到,吕氏照旧是要数落她几句的,“洗漱的水已打好了,你去端过来。快着些,莫要慢吞吞的。”
漱口、洁面,再绾髻、更衣。沈浮手生,婢女忙活两刻钟便可做好,她得半个多时辰,足足添了一倍的工夫。期间吕氏不住催促,语气不耐,冷嘲热讽的话不知讲了多少。沈浮面上答应着,却将其尽数当做耳旁风,听过便忘,半个字儿都不记得。
偏生她真是对此过于生疏,而非有意磨叽,教吕氏也无话可说。
这面弄好,那面,海棠就领着侍婢鱼贯而入,将膳食摆置好,等着吕氏前来用膳。意料之中的,沈浮得为吕氏布菜。
她逆来顺受,吕氏则是颐指气使。
谁曾想正在此时,院里骤然传来,“有客来访——”
“甚?有客?”吕氏搁碗罢箸,颇有些惊诧的站起身,“海棠,去看看是谁。”
海棠当即反应过来,恭恭敬敬的施礼应声,“喏。”
“怪事……这大清早的,又是哪个来我侯府?”她蹙着眉心,愈发不得其解,“怎的客人都进院了才往我这儿报?”
沈浮规规矩矩的袖手在后,却不知怎的,骤然断定……是杜氏到了!
不讲此处琐事,且道海棠出了门,正欲去探个究竟,未曾想还没走到垂花门,便在后院里见着了来客。她定睛一瞧,乍然大惊,“亲家夫人?!”
“是我。”杜氏记性好,见着海棠便想起她是常在吕氏身旁的,当即道,“侯夫人在何处,还请你领我去见她。”
“这……”海棠连忙朝后面使了个眼色,教丫鬟快些去与吕氏禀报。见那小丫鬟悄自溜了,她方才笑着朝杜氏迎过去,“夫人如今正在院里,恰巧少夫人也在。您莫急,我这便为您引路。您请……诶!亲家夫人!”看见杜氏反客为主,自个儿往正院去了,她惊愕之下,又不好喊人阻拦,只得连忙追赶,“夫人!夫人您慢着些呀!”
可不得慢着些,倘如去早了,杜氏怕是正好撞上她家姑娘被欺负的情景。
但杜氏哪里愿意听海棠的?打从晓得沈浮就在吕氏那儿,她便恨不得不顾仪态闯过去破门而入!然,想归想,她此刻也只得加快步履,直奔正院。
她脚程快,几乎在那小丫鬟不久后便也赶到了,因此——
厅堂里,吕氏端坐在圈椅上摆着雍容华贵的姿态,边等着奴婢前来禀报,边支使沈浮,“去,为我斟一盏子茶水。”
“媳妇这就去。”沈浮软绵绵的应着,又问,“还是如同上回那般倒茶吗?”
吕氏略一颔首,不咸不淡的,“嗯。”
再待沈浮将茶盏端来,欲要递与吕氏时,打从门外匆匆跑进个小丫鬟,着急忙慌道,“夫人,亲家夫人来了!就快到了!”
“亲家夫人?谁?”吕氏一时未曾明白,“二房还是三房的?来我这儿作甚?”
“不是!不是别家的!”那小丫鬟当即说,“乃是户部尚书沈夫人!是您的亲家呀!”
沈浮心下一松,闻见那愈发近了的步履声后险些忍不住的对外张望。幸而她忍住了。更将手中捧着的清茶往前一递,怯声怯气的讲着,“母亲,您要的茶。”
与此同时,杜氏“恰巧”碰见这一幕。
满室寂静。
“娇娇……”杜氏颤声唤着自家姑娘,顿觉痛彻心腑,当场便眼圈泛红、面色苍白。若非顾及着沈浮,担忧她往后的日子不好过,杜氏非得揪着吕氏好生说道说道。
她好端端的娇娘子送去侯府,怎就被糟践至此?果真当她沈家门庭败落,再无翻身之期了?
“……娘?”沈浮则是愕然。她四岁记事,乃至而今足足有十几年,也无有见杜氏落过多少泪。出嫁、回门,在她面前那两回已是破天荒了。似杜氏这般清傲的脾性,如今竟在……旁人面前,掉了泪珠子?
她一时心疼,也顾不得旁的了,连忙搁下茶盏,便疾步朝杜氏走去,拿锦帕与她拭泪,却又不好说的太直白,只得暂且安抚道,“娘,女儿好着呢。”
而吕氏也终究是回过神了,“原是你来了呀,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儿?我也好款待。”
“不妨事,今儿我贸然来访,还得与你赔罪。”杜氏顺势将沈浮护到自个儿身后,既不曾就此遮掩过去,顺坡下驴,也无有得理不饶人,而是看着她,说道,“我听闻娇娇病了,本欲递个帖子,待过个几日再来拜访,谁知……”杜氏故作欲言又止,不曾再继续往下说,而是转言问着,“不知贤婿此时身在何处?我入得贵府,总该见他一见。”
“这……”吕氏哪儿晓得这些,只好去问沈浮,“逢年呢?”
沈浮按捺住心底惊诧,温声答着,“清早儿便离开,出门去了。夫君这几日里皆是不常在家,想来,许是公务甚为繁忙罢。”
说罢这些,她不由得想:去花街柳市那般的风流处,也的确不好告知长辈。
“是了。”吕氏恁的厚颜无耻,见沈浮这样讲,她便就势应了,好似全然不知近来的传闻一般,更与杜氏笑道,“你来也来了,还说甚么赔罪的话?正巧是这个时候,不知你可曾用过早膳?若是无有,不妨坐下用一些罢。”
吕氏私以为如杜氏这般好颜面的人,定然不会应下自个儿这句客套话,未曾料到……
“呀,我这来得急,竟真被你讲准了。”杜氏抬履朝食案走去,拉着沈浮一同往圆凳上落座,“不似以往,虽我俩有些情谊,却也不好叨扰。如今既已成儿女亲家,这一顿饭,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不推辞了。娇娇,快些坐下。”
沈浮此刻与吕氏一般无二,半点儿不知她究竟是甚意思。可待沈浮将要依言听从时,又倏地被她在暗里,借着广袖遮掩,轻之又轻的拍了一下,就当即明白过来。
“娘,您坐罢。”沈浮推开杜氏,低声细语的解释道,“女儿如今嫁做人妇,得先侍候婆母用过膳,才好自个儿享用的。”
尽管晓得是自个儿的暗示,可杜氏见着沈浮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亦是连心尖儿都疼惜到发颤。她指尖隐隐作颤,便紧掐住掌心,方才咬牙切齿的隐忍着,在面上扮出惊诧愕然的神态,“……甚?侯府里竟还有这规矩?倒是比帝王家还要讲究了!”
吕氏浸淫后宅多年,倘若临到此时还瞧不出端倪,那才是蠢笨了。她反应过来,杜氏这怕是为沈浮抱不平,故意找事儿的。可如今人在她手里,揉圆搓扁,还不是任她欺负。
“这话不敢当。”吕氏遂笑,“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如玉,你命好,我是比不得的。可规矩就是规矩,老祖宗定下来的,虽我俩认识多年,这规矩也不能因此坏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谓命好,乃是讲杜氏嫁了个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