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无妨,娇娇乖……”杜氏指尖触及她滚烫的额头,便止不住的落泪。任凭杜氏再咒骂旁人也无济于事,说到底,也不过是沈家不争气,方才教她沈家的姑娘受了这般大的委屈,却仍旧不敢声张,只得自个儿遭罪。
沈浮瞧着心疼,不禁抬手为她拭泪,软声哄道,“娘,哪有人不生病的呢?那岂不是成仙了?我不打紧的,想来是昨儿没注意受了寒,吃几服药就好,这回、这回我定当不怕苦!”
对。沈浮惯来是极其怕苦的,以往哪怕病了,与杜氏也是一瞒再瞒,生怕要吃药。可眼下杜氏听闻这话,竟险些哽咽不能语。
“……好,”她朝着沈浮笑得牵强,“我家娇娇真是长大了。”
因着自个儿不过是小病,故而,沈浮并不晓得为何杜氏哭成这样,几近成了个泪人。她暗自想着:在家中时,若是她不注意得病,不论病情轻重,杜氏也总得唠叨两句。何似而今的模样?如此看来,往后她可得仔细注意着,万不可再病了。她哪里舍得杜氏这般难过。
不谈琐事。
这回郎中来得快,待她饮下一大碗汤药后,再捂出汗来,病便好了大半。可在旁人面前却是还得装模作样的,教吕氏连待下去都得经受她的哼哼唧唧,没一会儿便不耐烦,自个儿离开了。再等沈浮将其余奴婢都遣退,屋中仅剩母女二人。
“娘,我……”沈浮见旁人都退下了,当即就要坐起身,却又被杜氏给拦住,“诶——”
“这才刚好一些,怎就要动弹?快些躺好,免得再受了凉。”杜氏为她将被角掖好,又用帕子轻轻沾着她额角薄汗,“若有话要讲,你与我讲就是了,非得起身作甚?还怕我听不到呀。”
沈浮便没再乱动。
“你呀你,我此前与你讲,教你做个样子就好,谁曾想你无有将你婆母惊着,反倒教我吓得不轻。”杜氏轻叹着气,眉眼温和,仍是沈浮百般熟悉的那个阿娘。她怜爱的看着自家姑娘,眼底是疼惜、愧疚,与难掩的心酸,“苦了你了。”
孤身一人嫁入侯府,公婆不喜、丈夫不管,连娘家也帮衬不上一丝半点儿,更甚于拖累了她。新婚不过六七日,竟是将旁人三五年的罪都遭了。
她听不懂,便一个劲儿朝着杜氏摇头,安慰着,“娘,女儿不苦!”
杜氏被惹得噗嗤笑出声,又好悬掉了泪。
“你这两日过得如何?”她柔声说,“讲与娘听一听罢?”
沈浮便自回门后说起,再到当天撞见府中三房夫人大闹,以及昨日被吕氏为难。话到后来,她支起身倚在软枕上,握住了杜氏的手,将其捂在掌心下,“你莫怨他,我瞧着,母亲对他也不甚好,难怪将他养成这个模样。”
“你自个儿都不怨,我又怨他作甚。”杜氏仍叹道,“哪有爹娘对他不好,他便对妻子不好的道理?娇娇,你得清楚这个。你婆母不对,他亦是不对的。”
“嗯,”她过了良久,轻轻点头,“我晓得。”
“世间大多规矩皆苛待于女子,只怪爹娘无用,护不住你。”杜氏抚着她白净幼嫩的面容,心尖儿是一阵、一阵的泛疼,“娘尽管想你、念你,却不敢常来见你,唯恐害了你。娇娇,你得再懂事些,才好呀。”
她便说,“女儿都听您的。”
“……那可不行。娘哪儿能日日在你身旁,往后啊,需你自个儿拿主意才是。”却说杜氏满心酸涩,既得忍着对侯府众人的怨怼,更得对沈浮扮出笑模样,可谓是难上加难。她不由得挪开脸,佯做打量四周,才顺势揩了眼角的泪珠子。再转过脸,还是那温和秀美的慈母作态,“娇娇,娘问你,若你婆母仍怠慢你,又可有甚么应对的法子?你待意欲何为?”
“诶?”沈浮一愣,“为何娘不教我?”
杜氏忍不住难过,也忍不住笑,“傻姑娘。”
倘若还来得及,她宁愿一日三餐的呆在侯府里,将沈浮外祖母教与她,她却半点儿也不曾用过的妇人手段都倾囊相授。可吕氏哪会给她这个机会?因此,只得依仗沈浮自个儿了。
沈浮从杜氏那儿得不到回答,却也不歪缠。她转而想起杜氏问她的,不禁蹙着眉尖,苦思冥想,绞尽脑汁。
“傻姑娘呀……”好半晌,杜氏屈指,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她额头,“可想到了?”
“我想到一些,且与娘讲出来。”她嘟起唇,满面小女儿娇态,“若讲得有不对之处,你可不许笑话我!”
“好好好,不笑话你。”杜氏当即失笑,却应得温柔。
至此,沈浮方才磕磕绊绊的,对她说出自个儿的想法,“娘上回教了我装病,此计定然是不好多用的。可一可二不可三,若多了,旁人不信是小,倘若传出我孱弱多病的流言,那反倒是作茧自缚。”时下看重女子名声,哪怕尖酸刻薄如吕氏,亦不敢擅自毁坏。
杜氏颔首,“好,再往下讲。”
“再便是……”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对付吕氏,便想到了敢与吕氏反着来的某个人,“我为儿媳,万不可忤逆公婆,既有违孝道,也牵连娘家。可夫君不似。他做惯了嚣张的姿态,对着吕氏也难免冲撞,若他有意护我,岂有护不住的道理?”
“这话不假。”杜氏应答过后,又略作停顿,“娇娇,你私以为,他对你如何?”
这话问的突兀,教沈浮霎时一愣。尤其事关温绍棠,更教青涩干净如沈浮这般小姑娘倏地羞涩起来。她面颊上浅浅晕着一片薄红,宛若上好的胭脂,娇艳得蛊惑人心。尤其她神情懵懂,愈添稚气。
“不好。”她摇着头,似是觉得自个儿这话太轻,又重重添上一句,“很是不好。”
“……你看,你自个儿都清楚呀。”杜氏笑着揉乱她满头乌发,“那你又如何讨他欢心,如何让他护你?”
“夫君并非是别处不好,他只是对我不好。”
“你嫁了人,只用图他对你好。”
“可……”沈浮凑近杜氏,轻言细语的跟她讲,“娘,旁人对他不好,他对自个儿也不好。许是我对他好,他便愿意对我好了呢?”
这段话说得拗口又绕嘴,其间意思却发人深省,引得杜氏久久不言。
沈浮疑惑唤她,“娘?”
“我娇娇是个心慈似菩萨的好女子。”她并未多讲甚么,只是笑着夸赞。待过片刻,她又忍不住叮嘱,“娇娇,既你情愿如此,那便与你丈夫好生相处。可你得记着,万不可教自个儿太受委屈。爹娘心疼。”
“嗯!”沈浮便也朝杜氏笑,笑得眉眼弯弯。
十六岁的小姑娘,依照着长辈所说,自以为世间万物都是美好且温暖的。又或有些阴暗处,她也足以用耐心与善意,将其浸润至底。一如她对温绍棠,也不过是有着父母作例,教她将温绍棠真真正正的,当做自个儿的丈夫去相处、容忍。
“娘曾与你讲过,待你往后嫁人了,你俩便也会如似爹娘这般,但……你……”看着自家姑娘,杜氏余下的言语堵在喉间,如何也讲不出口。她颤着指尖为沈浮理着鬓边散乱发丝,勉强笑道,“罢了。你往后便晓得了。”
她往后便晓得了,世上竟也有不恩爱的夫妻。不过都是各取所需。
继而,杜氏再问她,“除却你方才所说的,可还有甚么?”
“咦?还有旁的?”沈浮只得费尽心思去琢磨,浪费许久,再可怜兮兮的望着她,“娘……我想不到了……”
“娇娇乖,再想一想?”
“我真不晓得了,娘~”
“……”杜氏眼前是沈浮一如往常般,对着她撒娇卖乖的模样,教她心下一软,哪怕清楚自个儿应当循循善诱,却还是没忍住,“你如今在侯府里,手下人对你怎样,你是清楚的。更有个贴身伺候你的,名唤黄鹂的丫鬟,你有甚看法?”
“黄鹂?”她茫然,“挺……好的?”
杜氏捏她粉腮,“傻姑娘呦……”
“啊呀,娘你轻点儿~”沈浮推开杜氏的手,知晓她不会平白无故提起谁,便认认真真的将黄鹂想了一遍。奈何沈浮再怎么想,也不明白自个儿在府里如何,与黄鹂有甚么相干之处。良久,沈浮埋首进杜氏怀里,和个孩子似的拱进她肩窝,愁道,“娘,我还是不懂。黄鹂虽有些气人,可我略吓一吓,将她唬住,也无甚不好的呀?难不成我得将她换了?但她无有犯错啊……”
“你哪怕想换,旁人许么。”她话音落下,沈浮便不做声了。
两人默然少顷后,杜氏又开口道,“娇娇,寻常女子出嫁,皆得将自家人带去夫家,你可知缘由?”
“为着不怕生?我当初都不晓得应当如何是好了,谁也不认得,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到。”沈浮忽而思及什么,抬头问道,“知春她们呢?在家中可有想我?”
知春、晚夏、寻秋、清冬,知晚寻清。沈浮身边伺候了十余年的贴身婢女,谁料这回出嫁,竟是一个都不曾带上。
“你不在,府中怎会不想?”杜氏笑罢,再继续与她解释,“新妇身边,大多用的都是自个儿娘家的人,这缘由,也并非是解闷……”
世家联姻,踏入府门便预备着要与一众人等明争暗斗。婆母为难、丈夫多情,妇人分身乏力,哪里又应对得了?正当这个时候,便得用到心腹了。或提前从旁人那儿得知消息,或暗中作梗,新妇若无人可用,哪还能在这“家”中有甚么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