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俩在寝里谈过私房话,再到出门时,沈浮情绪已是好了许多,便笑盈盈的看向沈善,唤他,“爹。”
“嗯。”他看着自家姑娘,虽见沈浮笑,目光却定在她略微泛着红的眼尾,心底尽是沉甸甸的愧疚与疼惜。他面上不显,只是抬手捋着须,温声道,“娇娇,你虽已嫁为人妇,为父却仍是你爹,往后啊……好的坏的,不论何事,都记得与爹也说一说。”
“嗯……我晓得了。”沈浮乖巧点头,“还有娘,我也与娘说~”
小姑娘正是最娇憨的时候,而今笑起来更是让人喜欢。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约就是如此了。
温绍棠看着她宛若秋水似的眼眸,忍不住想。在长宁侯府这泥沼里,沈浮又能干净多久?半年、一年,又或三两年?至多这些,再往后,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在后宅里争风吃醋,而后不遗余力的打压妾室,拥护嫡子,也不惜做尽坏事。
他如是想到。
…………
等二人离开沈府,杜氏倏地沉下脸来,挥手便将一旁的茶盏给拂落在地。“喀嚓”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散开雾气缭绕,她蓄了满眼的泪,抬手指着沈善骂道,“你个怂货!自家姑娘被欺负了都不晓得,还与旁人有说有笑!怎的?便这般贪生怕死么,你这是卖女求荣啊!”
“你叫嚷甚!”被当众这般训斥,沈善顿时也着实颇有些恼羞成怒,可他与杜氏多年夫妻,又怎能不知杜氏是什么性情。更听她提及沈浮,不禁皱眉,“娇娇怎的了?你好生与我讲清楚就是了,何至于气恼成这般?”
杜氏在沈浮面前不好落泪,可此刻对着沈善,竟霎时便掩面低泣起来,“你、你真是心狠呀,怎就松口让她嫁进了那户人家!这不就是狼入虎口么!你可知长宁侯府是如何怠慢她、欺负她的?”
继而,杜氏将那些事儿再与沈善说来。
“什么?”骤然拍桌而起后,沈善顿时便要去追长宁侯府的车驾,“老刘,备车!”
“你往哪儿去?这时候将娇娇追回来又有何用?”
“既他们尚且不曾同房,合离就是!”
“合离!你说得轻松!沈善你枉为人父呀!”
沈善忍不住攥紧了拳,既气又急,怒不可遏,“这才刚入门,娇娇便受了这般大的委屈,待到日后还了得?!不行……我这就去将她接回来!”
“你糊涂!”杜氏也顾不上哭了,连忙拽住他,“你既在官场,更该清楚姑娘家的清誉有多贵重。此前未曾答允时尚好,而今既已应下了,人也成了他温家妇,你却要反悔?你当他侯府都是傻货!”
“那你说该当怎样?”沈善关心则乱,经杜氏这般一说,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是,是我对不起娇娇,我也不曾料到那长宁侯府竟敢嚣张至此!可倘若娇娇不嫁,她……”他话音戛然而止。
待到沈家衰败,届时,以往嫉恨沈善的官僚们,皆会急不可耐的上前来落井下石,狠狠再踩他一脚,甚于吐口唾沫,以表轻蔑。那时,沈浮过得日子只怕还不如现如今。
但如若沈家就此稳住,尽管这一时半刻无力为她撑腰,但往后却说不定。
杜氏沉默不语。
这对儿老夫老妻相视无言半晌,杜氏轻轻叹了口气,轻蹙眉头,面上生出几分愁绪来,语气涩顿,“该嫁……还是该嫁的。只是太委屈她了……”
“……小贼可恨!”沈善想到杜氏所言,再思及沈浮见着自个儿时那委屈的模样,顿觉心如刀割,眼底都略微泛红,咬牙切齿道,“可怜我娇娇……受这般大的罪。我都不舍得让她吃半点儿苦,未曾想……”
“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处,不过废话罢了。”杜氏本欲拿出锦帕拭泪,可指尖触及帕子上的湿润,不由得想到沈浮刚哭过,顿时心酸不已,“怪我,也怪我!早就该将这些教给她的。若早些让她晓得后宅里有多少腌臜事儿,若早些告诉她……以娇娇的机敏聪慧,尽管心性纯良,却也未必是当前的情景了。”
沈善轻轻拍了下她的肩,以作安慰。
“她连婆婆在给她立规矩都不明白,还只当是故意折腾她……”杜氏不住哽咽道,“杀千刀的东西!既娶了我家娇娇,怎能管都不管他?就由着她遭人这般对待……”
“该说的,你都与她说了?”沈善问道。
“都讲给她听了。”杜氏遂答他,“你我皆是毫无办法,但后宅里妇人们的那些事儿,我自会一点点地教他。前朝上,如何方才能让娇娇硬气起来,却都得依仗你这个当爹的。”
他轻叹一声,颔首,“我心中有数。”
…………
不知为何,此前还算晴朗的天儿忽而飘起雪来,如蝶翼、如玉片,轻盈且凉薄,恰似人心。而天色已是乌沉沉的一片,寒风如刃,拂在身上便深入骨骸般,冷得人指尖发麻。
沈浮缩在车厢角落,暖炉里的炭火已是燃尽了,让她顿觉冬日苦寒。
她怯生生的扯了下温绍棠的袖角,“夫君,我冷……”
“等到家就好。”他答得冷淡。
“可……以往凛冬时,爹总会为娘捂手。”沈浮轻咬着唇,见他不搭理自个儿,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直截将手塞进了他掌心里,虽心里发虚,却还是理直气壮道,“爹与我讲,等我以后嫁人,夫婿也会为我捂的!”
他皱着眉,当即就要拂开沈浮。
“夫君……”沈浮连忙抓住他手指,甚于倾身去压住,可怜兮兮的与他求情道,“我着实冷得很……冷极了,还请你为我捂一捂罢?”
因着锦帘被扣紧,而今车厢里灯线昏暗,便点了烛火。而在她昂首看来,又娇又软的与温绍棠说话时,那灯火便映入她眼眸中。而她眼底更为清晰的,则是温绍棠自个儿的面容。
让他略微愣怔。
可他也不过是恍神而已。
温绍棠将她推开,面色如常,语气不改,“不好。”
“可……”
“不许吵。”
若说此前沈浮只有一点儿的委屈,那这时便有了很多点儿的委屈,积攒在心底,仿若一粒粒小石子儿,硌得她难受极了。她默不作声的低下头,眼圈儿忍不住轻微泛了红。
她想,温绍棠该是十分讨厌自个儿罢。
…………
一来一回,再加上停留在沈府中的时候,等回到长宁侯府时,竟已到傍晚。
沈浮提着裙摆从车凳下去,小心翼翼,生怕滑倒了。绣履将将将积下的浮雪踩得吱呀作响,再随着她离开,而在大片素白色的无暇上,留下一串儿小巧又秀气的痕迹,颇为可爱。
可她还未进门,便听见府内传来的声音,混乱哄闹,哭声、骂声、打闹声,声声入耳。
“这是……”她转首去看身侧的温绍棠,却见他紧皱着眉,唇角轻抿,眼底不知是厌烦还是讥诮,抑或两者都有。她再仔细看去,温绍棠又好似是平常的模样了,不禁追问道,“这是怎么了?”
温绍棠抬履进门,“与你无干。”
她跟在其后,正欲再问个几句,却瞧见偌大的庭院里,便有几人在撕打,旁边十余个婢女劝阻拉扯,着实嘈杂,也着实是热闹。
“你个骚蹄子!看老娘不打烂你的脸!”
“嘤嘤嘤,三爷救救奴家呀~”
“你还敢拦?温三你个没良心的!我当初真是眼瞎!”
“三夫人!三夫人快停下,使不得!”
“啊!你个泼妇!爷定要休了你!”
“这、这是在作甚?”沈浮满头雾水,“为何他们、呀——”
方才还不愿沾她的温绍棠折回来,牵着她往后院去,力度算不上轻,倒也不重,只他话音不耐烦的很。
“与你说话怎的就是不听?”他冷声道,“回去!”
那面,不远处,吵闹声更甚。
“活不得了!我真是活不下去了……”
“夫君背着我找人,竟还要为此休弃我呀!”
“真是没天理!多年夫妻,就这般堂而皇之的作践我。”
“老天爷呀!你开开眼呐……”
闻言后沈浮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夫君,”她步子小,而今走这般快难免会累,不禁一面轻喘着气,一面询问他,“这是三叔与三婶娘?”
温绍棠没理她。
“三叔要纳妾?为甚?”沈浮仍自不觉,一连问道,“他有三婶娘陪着还不够么?何必非得再寻旁人?我瞧着他们……”
“闭嘴。”他意简言骇,一字一顿。
沈浮轻轻咬着唇,好半晌,还是不服气,“可我……”
“三妻四妾又如何?”温绍棠不耐得再多话,索性直截拿腐儒的那套来堵她话,“妇道人家这么多话作甚?只管做好三从四德就是,我让你莫要再开口,你便听着。”
长宁侯府的三房老爷着实不是甚好东西,贪花好色、风流成性,偏生又有个好身份,手里大把的闲钱,寻常便不知多少花娘愿意贴过来。
而这位三夫人季氏,则是继室。
三房里本是对儿感情甚笃的少年夫妻,那是三老爷也愿意上进,更疼惜自家发妻,哪怕成婚四年也仿若神仙眷侣一般。但好景不长,三老爷在外被左丞嫡女看中,便设计下药,宁愿嫁入侯府为妾。
再一步一步,直至害死前三夫人,自个儿上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