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家住在村子靠西北竹林的方向,那里地势略偏,周围前前后后另外还有其他几户人家与寒家比邻而居。
卿池随着寒枢楼来到这里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这出院子比自己家大,不过转而一想寒家的人口比自己家人还多便也觉得正常,只不过寒家这么多人全住在这里,恐怕也有些勉强。
进了屋里,寒老先生直接对卿池道:“今日你也累了一天,今晚上就早点去休息吧,三郎,你带小池回房间去吧。”
寒枢楼点了点头,只对卿池道了一声,随我来,便领着卿池转身走向一边。
其余众人也跟着纷纷散去,各自回房。
寒老先生站在原地,长长叹了口气,道:“卿池嫁到我们家来,不求他能做些什么,只要他好好待着就足够了。你也帮称着些,不要让他在家里受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委屈才好。”
寒老太太拧着眉,虽然略有不悦,还是应了一声:“我知道的,你放心吧。”
……
卿池不知道寒老先生对寒老太太的交代,他在随着寒枢楼走后,便下意识的打量起了寒枢楼的房间。
寒枢楼是与他弟弟慕恒一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这里只有两个房间,小院子里还有口大缸,推门的时候,这老旧的木门还会发出咯吱的声音,这声音在夜色里隐约显得有些渗人。
卿池听得牙痒,暗暗舔了舔唇。
寒枢楼忽而转身看他,道:“这里便是我的房间,旁边是五郎的房间,家里人口较多,你可能暂时都记不住他们,以后慢慢就弄清楚了。”
卿池点了点头。
寒枢楼又道:“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你的衣物可以放在柜子里,这边是洗漱用具,如果累了,你先休息吧,我还有点事,晚点回来。”
卿池楞楞点头,待得寒枢楼开门出去,他才暗暗呼了口气,将衣物放进柜子,打量起房间的布局。
这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柜子,再加一张方桌跟墙角下的几个箱子,与洗漱用具就几乎将房间全部占满。
低低呼一口气,卿池简单梳洗过后,迟疑着才上了床,这床不大,躺一个人绰绰有余,躺两个人就有些勉强,卿池心里紧张着,抱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几乎都贴到了墙上,这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倒是也睡了过去。
寒枢楼在折回去后,与寒老先生谈了半响的话,回来时,戌时已过大半,房间留了盏油灯,寒枢楼只一推门就清晰地看见,他被褥拱起的床上躺了个人。
是他今日的新婚妻子。
虽然是个男妻,可两人的夫妻关系已经是上报了的,有记录的。
无声一叹,寒枢楼关了房门,简单的梳洗过后,才在外侧躺下,只是这床实在太小,他刚一躺下,手臂就不可避免的与里榻里的人碰到一起。
不同与寒枢楼浑身的温热,卿池却是身体微凉,在寒枢楼掀开被子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往里面缩,并且抓紧了被子几乎将自己整个盖了起来。
寒枢楼扭头盯着卿池的背影看了须臾,这才无奈轻叹一声,也背过身去。
一夜好眠,大家都相安无事,只不过让寒枢楼意外的是,卿池居然醒得比他还早。
虽然意外,但寒枢楼也没多说什么,两人简单的梳洗过后,他便领着卿池往大堂屋那边过去。
大堂屋里,众人已经等在这里,卿池跟在寒枢楼身边,眸光再次扫过屋里的众人。
寒家大房是寒枢楼的父亲叫寒言,母亲柳氏,除了上头的大哥寒书平跟大嫂林氏之外,还有晕血的二哥寒洛,跟年仅十三的弟弟五郎寒亦。
寒家二房寒傅林,二婶傅吕氏,膝下两子一女,长子是寒家四郎韩书谟,长女十三名叫皖心,次子十二名叫寒琮。
寒家三房寒傅秦,三婶的寒李氏,两人膝下两子两女,都尚且不足十岁。
寒家四房寒言安与妻子许氏成亲三年,还未有所出。
至于最后一位寒家老五,今快三十,妻子早亡,未曾续玄,膝下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女儿名唤绿芜。
卿池一个个的看过去,跟着寒枢楼对寒家长辈都行礼敬茶,一个个面色带笑显得和蔼不已,可那笑意是否到达了眼底,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二人行完了礼,寒老先生捻须轻笑,忽而又略抬高了声音,颇为威仪地道:“以后卿池便是我们寒家的人了,三郎参军在外,我不容许家里有任何人背地里为难卿池,一旦叫我发现,祖宗家法可不是摆设,都知道了吗?”
提及祖宗家法,在场众人都是脸色微变,一个个只急忙应是。
卿池却对寒老先生口中的家法颇为意外。
家法这东西是乡野地方所没有,他们有的只有村规祠堂,甚至于有时候村里有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时,几个管事的叔公与村长就能一块决定这个人的生死,或者是受罚程度。
所以家规……
卿池狐疑,到也没问,只是再一回想着寒老先生此言,心中又觉得大为受用,连对着寒老先生的笑意也下意识地多了几分恭敬。
二人对长辈行完了礼,接下来便是各房的兄长弟妹与卿池的相互拜见。
寒书平是寒枢楼的大哥,也是大家口中的大郎,他长相斯文,气质温柔,见着卿池朝自己行礼的时候,急忙还礼笑道:“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三郎不在家中,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只管找我,我若是不方便的,可以找小亦,你别看小亦年纪小,这小子臂力也算不错,腿脚快,做事麻溜,有事直接开口就是。”
卿池点头一笑:“谢谢大哥。”说着垂眼看向寒亦:“谢谢小亦。”
寒亦微微一怔,略不自在地喊了一声三嫂。
寒书平哈哈一笑,朝着寒亦的头上拍了一巴掌。
寒洛也是上前,面色带笑地道了一声:“家里不止有他们两个,也还有我。”说到此,寒洛叹息一声:“只怪我生来晕血,见不得那些污秽,若不然也不是三郎去应征了。”
寒洛只比寒枢楼大了一岁,然而才刚二十的他眉眼却生得十分温和,一双眼里像是装着星辰一般十分耀目,笑容甜甜,仿佛能让人瞬间遗忘烦恼,比起寒枢楼的冷硬英挺,寒洛的面容明显是岁随了母亲柳氏。
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也跟着相继上前朝卿池行礼喊他三嫂。
这原本是该给弟弟妹妹们见面礼的时刻,却因为这场婚事的仓促与简陋,而被寒老先生做主取消。
一众弟弟妹妹虽有不悦,可一想到寒老先生之前的话,一个个又只能把不悦全都咽了下去,脸上还得露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出来。
众人相互问安见礼之后,众人各自有事都相互散去。
寒老先生再一挥手,让寒枢楼带着卿池去外头走走,便借故将这两人撵了出去。
这一下,轮到卿池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了。
寒枢楼看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领着他在这竹林边上转了一圈。
漫天青葱绿色茵茵,风吹拂过时,鼻翼间还能闻到淡淡的青竹香气。
卿池暗暗地用力嗅了一下这清香气息,再睁眼,就看见寒枢楼站在前方竹林底下的身影。
寒枢楼身姿挺拔,宛若松柏,那清冷俊逸的脸庞在这竹林之下,更显得高冷而又与世无争,像及了一副彩色的水画,美到极致又透着朦胧慵懒。
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卿池看着他这般模样,确实是有些痴了,像寒枢楼这般龙姿凤章的人物,别说是在他们村子里,便是放眼到整个太原,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然而越是这样出色的人,卿池却越更加清醒。
寒枢楼与他不是同一路人。
甚至于卿池清楚明白,他配不上寒枢楼,若不是因为这次征兵,寒老先生怕有闪失,而无人为这寒枢楼捧灵摔瓦,否则以他的条件与模样,是万万靠近不得这寒枢楼的。
毕竟凤凰跟山鸡,从来就不是一个窝里面的。
卿池一直立在那里怔楞,寒枢楼反应过来时,扭头看他,却见他神色若有所思,微微蹙眉,寒枢楼忽而转身,朝他走近:“这婚事,你便是后悔,现在只怕也是晚了。”
卿池明显一愣,猛然抬头看他。
寒枢楼又道:“我知道你答应这婚事,是有你所求,不过你若当真后悔,我也可以给你机会。”
卿池愣愣地问:“什么机会?”
寒枢楼道:“在我离开之前,我会给你留下放妻书,待我走后,你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便是。”
卿池瞳孔微微睁大,显然颇为意外。
寒枢楼又道:“这场战役残酷,不知将会持续多久,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八九年,战场上更是刀剑无眼,我虽有拳脚傍身,却也并非武林高手,倘若当真有个万一,你也……”
卿池忽而摇头,打断他的声音:“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也看不上我,但是你若当真想给我放妻书,那就活着回来,不管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我都等你便是,拿到放妻书后,我必定不会纠缠自行离开,可若你死了……”卿池抿了下唇,眸里冷光闪过:“我便为你捧灵摔瓦,守坟扫墓。”
一席毫无预兆的话,说得寒枢楼双眼微睁,神色惊讶,他垂眼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胸口还未及冠的人,一时间居然有些被怔楞住了。
而卿池,在留下这话之后,他却是兀然转身,朝着竹林外头走了出去。
寒枢楼盯着他的背影,翕动了一下双唇,最后也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跟着他转身出了竹林。
当日下午,村长又传来消息,县衙那边已经将这次被征兵的人员统计完毕,并让大家明日一早前往城里,与其他地方的征兵集合准备出发。
消息传来,村子里到处都蔓延着一股死气沉沉,慕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幸今日一早,慕盛清陪着父母拿着银两去将亲戚全都还了,而且还余下了十两银子,比卿池预计都多。
陈桂兰拿了六两银子交给慕盛清,给他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余下四两被她偷偷藏了起来,连慕舟都不知道。
晚饭时,一家人围拢一起,饭桌上的氛围也有些压抑,慕盛清在哄着父母用过晚膳之后,他单独将慕易清叫到了院子里,并且将事情都与他详细说了。
慕易清听得震惊不已,睁大双眼满是难以置信。
慕盛清直接说道:“以后我不在家里,你对三弟的事要多多上心,他日我回来后,若叫我知道你亏欠三弟,那咱们连兄弟都没得做!”
慕易清明显惊愕,久久回不过神来,而寒家此刻也是氛围凝重。
众人围拢一起吃着这最后的一顿团圆饭,可饭桌上却少了一个昨日才刚嫁过来的人。
是卿池。
早上从竹林离开之,寒家就没人再见过他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哪了,就连大郎寒书平偷偷去慕家看过,也只知道他并没有回去,外头找了一圈更是没见到人。
所以,这人是去哪了?
寒枢楼微微蹙眉,心里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人前个儿才说了要等自己回来,后个儿就不知所踪,也太反口腹舌之辈,当下寒枢楼只道:“不必理他,我们用饭吧。”
满桌氛围瞬间变得压抑起来,一顿饭也让大家吃的如同爵蜡,再一想到卿池的做派,有的人更是忍不住暗暗鄙夷不屑起来。
乡野村夫就是乡野村夫,简直不知所谓。
连柳氏想起今夜不知道所踪的卿池,肚子里也是憋了口气,恨不得把卿池狠狠重打一顿。
饭后寒枢楼在与众人闲话过后,回了房间,里面依旧空荡荡的不见有人。
柳氏不知何时站他身后,看着漆黑的屋子,只叹息一声道:“三郎,等他日你回来后,便与这慕卿池和离吧,以你的条件与模样,要另娶一个比慕卿池出色的人完全不是问题,这慕卿池原就配不上你,现在你出发在即,他却去不知去向,这个人实在是……”
“这事,等我回来后再说吧。”
柳氏又是一叹,抬步进去,为寒枢楼收拾衣物,又叮嘱了寒枢楼许多注意的话,一直到她把该交代的全交代了,包袱也收拾好了,卿池也没有回来。
最后,柳氏是带着怒意离开的。
房间里,只剩下了寒枢楼一人,他在窗前伫立许久,却忽而开了宣纸提笔写字……
这一整夜卿池一直未回,直到寒枢楼离开房间,这屋里也只有他昨夜留下的书信,静静地躺在抽屉里。
而那书信的封页上,则写着放妻书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