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够让主城高手合力造出盾阵的,唯有界主。
鹤承期试着与之取得联系,但最终一无所获,只好暂且打道回府。
再进入仙者空间时,陌免看向沉思中的鹤承期。
他发现小鹤脸颊边,有一缕散下的乱发。那应是那一番乱斗导致。
陌免既发现了,便伸出手去,将它提起,别到鹤承期耳后。
鹤承期转过头来,向他一笑。
陌免忽然意识到,他对这面庞,如此熟悉——远比他此前想象得更为熟悉。
他的思绪又回到万年前。
那时,其父为家族利益,欲迎娶善家小姐,于是将母亲诬陷为罪恋者,逼她悬梁自尽。
只有四岁的陌免,本能地感觉到,自己需尽快逃离。
离家的过程,他不大能想得起来,只依稀记得,当时他满手都是红色液体,而家奴们发出恐慌的叫喊。
此后三年,他躲到了山林里。
他在艰苦的环境中生存了下来。
他从容地接纳了自己,适应着自己。
他融入了自然,而自然则赋予了他更多东西。
冬日里,他看着小溪结冰、万物洁白,便不知怎地领悟了冰雪之灵性。
于是他在雪地里赤足而行,便不觉冷,夏日里被艳阳直射,也不会被晒伤。他周身散发出奇异的气息,让野兽不敢接近。
然后那么一天,他在悬崖边,碰到了鹤承期。
彼时的小鹤,也有一头略显凌乱的发。
他就站在那里,双手把发丝都别到耳后,看着悬崖下方,咽着口水。
他迈出脚时,陌免猛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
两个孩子,坠落山崖。下方的溪流,忽像是逆天道而行,集中一处,喷涌向上,接住他们小小的身体,托着他们缓缓降落。
喷涌的水床上,小鹤惊愕地看着面前男孩。
“我叫陌免,你呢?”
面对陌免的第一次问话,鹤承期没有回答。他站在没到膝盖的浅溪里,仍在不停整理着他那头乱发。
陌免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只觉得这个同龄孩子的心情,比那头发还要凌乱。
他于是伸出手去,也帮小鹤理了理头发,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越过小鹤肩膀,落到那棵柑子树上。
他想到了什么。
柑子、香草和雪……
他想着、想着,手便动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尝试做香草柑子雪。
但当他用一片大叶子卷着它们,把它们递到鹤承期手里时,鹤承期却一巴掌将之打翻了。
“走开!”
陌免没有生气。
因为他从一开始见到鹤承期,便与鹤承期有种奇妙的互通感。他望着鹤承期,便像在望着自己。
他知道,对面的孩子,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处于这种状态。
他思索时,鹤承期推着他,看着他——看他衣上、脚上和地面上的柑子雪。
“对不起……”最终,鹤承期像是自沉睡中清醒了,于是垂下头,道歉道,“对不起……!”
“再做一个就好了。”陌免摆着手。
不久之后,两个孩子坐在崖下,一起吃起柑子雪来。
小鹤似乎已饿了很久了,故而简直就是狼吞虎咽。当他不舍地舔着裹雪叶片上残留的香甜,陌免小心翼翼地问:“好吃吗?”
“嗯……嗯!”鹤承期点点头,良久又道:“好吃!”
“我以后还可以做给你。对了,我还会做水煮鱼,水煮野兔、野鸭、野猪腿……”
“为什么都是水煮的?”
“烤的也成!但我还没试过!不过,我会试着做的!只要你不再那样了。”
“不再怎样?”
“自尽啊。”
“谁要自尽了!”鹤承期又推了陌免一把,说道,“我只是,练功而已。”
“噢……练功,有那样的啊。”
“当然!我刀法很好的!”年幼的鹤承期,忽然从衣中抽出一把刀子。
刀刃很利,阳光之下,甚至有些刺眼。陌免眯起了眼。
“我跟你说,我打败过很多人哦!”鹤承期把刀收好,“我是我兄弟之中,最厉害的一个。他们都打不过我……”
炫耀的音调,不知为何,忽又转为了悲伤。
“我把他们都打败了。我……害死了他们……”说到这里,孩子抱住双腿,脸贴在膝盖上。他的声音中,夹杂着巨大的痛苦。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哭。
“喂……”陌免伸过手去,拍着鹤承期的背,“你没有杀死他们,不是吗?”
“我害死了他们!”
“那他们就是被别人杀死的。要不……我帮你给他们报仇?”陌免试探地问。
“不要再说了!”鹤承期大声道。
“那,我今后做你兄弟好不好?”
“不要!你也会被我害死的!”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没那么容易死,就算你能打败我,我也不会给别人害死!”
“那……那就说好了。”半晌,小鹤终于又看向他,“你就算被打败了,也绝对不能死——永远不能死。”
“嗯嗯,我永远不死!”陌免点着头,压根没过脑,便答应下来。
而小鹤也完全不在意此语的可实施性。
“其实我没太跟我的兄弟们讲过话。”小鹤又说,“我还从来没有一口气跟人说过这么多话。”
“我也很久没有了!”找到了共同点,陌免高兴极了。
“那我们不该叫兄弟。而且,我们本来也不是亲兄弟。”
“虽说不是兄弟,但可以兄弟相称。对了,你多大了?”
“我——其实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也忘记自己是何时出生的了,你就叫我陌兄弟就好了。”
“嗯,陌兄弟,你姓陌?令尊也姓陌吗?”
“陌是母亲的姓氏。我父亲的话——他大概不会希望有我这么个儿子。且不说这些,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鹤承期想了半天,最终摇摇头。
相识的最初,他们便是如此。
一人姓着母姓,一人连姓名都没有。
一人记不起自己生于何时,一人从来便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出生。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们都是七、八岁年纪。他们的过去,都可谓阴云密布。但他们的相逢与相识,却让童真回返。
那一整年的时间,他们在丛林中尽情地奔跑、玩闹。玩累了,便躺在草坪上休息。肚子饿了,便去捉鱼、采蘑菇,或到设置好的陷阱里捉拿各种野味。
鹤承期教陌免烧烤肉类、陌免则教鹤承期熬煮汤食。
某个夏日午后,两人趴在大树下乘凉,陌免用枯枝,随意地画出了一只动物。
“这是鹤。”鹤承期指着它说。
“我很小的时候,在园中见过一次。”
“我也只见过一两次。”鹤承期点头道,“你喜欢它们吗?”
“喜欢,你呢?”
“我也喜欢!那我以后,就用它做名字吧。”
“好啊,那样你就是小鹤了。”
“嗯嗯,我是小鹤!”
那便是鹤承期姓氏的来历。
这姓氏,似是草率,对他而言,却是至为珍贵。
……
当世的仙者空间内,鹤承期回看向陌免。
他们的心神,素来互通。陌免记忆回返之时,那一幕又一幕,也同样出现在鹤承期脑海心间。
他们相视而笑,又坐下来靠在一起。
无论修界命运如何,他们将如此相伴,就像曾经说好的那样……
刀剑主城已然封闭。除了等待,众人别无选择。
于是鹤承期与山贼们继续监控兄弟山上的感灵草,并时刻留意主城状况、陌免回到山下,每日做他的刀法师父。闲下来时,众人仍会聚会喝酒、搓仙麻,一如既往地享受生活。
转眼之间,年关将至,大雪纷飞。
兄弟山上,怨念化物爆发期已过,却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那些怨念化物是否憋着、等待着,然后会在忽然之间,搞出件大事?”山贼们因此产生了疑虑。
“这一可能性不大。”鹤承期却道。
他很清楚,兄弟山上暂无怨念化物的缘故,是因怨念化物都被困在了刀剑主城内。
界主所设的盾阵,封锁住了裴必逢之阵,令其效用无法发挥至其他地区,同时也控制住了产生怨念化物的阴间界门,让那些界门,暂且无法在别处敞开。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盾阵总会失去效力。界主所为,显然只是权宜之计。
所以界主又有何打算?主城又将会朝何处发展?鹤承期暂且无法判定。
为主城情况担忧的,不止鹤承期和山贼们。
刚得知主城被封的消息时,小余公子简直快要疯掉了。他张开双臂,想大喊大叫,最终因山上贼匪都忙于各自的事情、无暇留意他,而只好作罢。
又过了几日,他已能够下床走动,于是吵着要帮众人做些事情,见洞内没有需要他的地方,又拿出身上细软,要山贼们收下,作为几日来的报酬。
哪知众山贼比他这名门公子还要富有,根本不需要他的钱财。
“若公子定要找事情做做,不如去山下兄弟镇中。陌兄弟是镇上刀术师傅,他也许能帮你寻到些有意思的营生。”鹤承期见他惶惶不可终日,便这样建议道。
余公子接受了鹤承期的建议。
余公子下山了,然后……
这个正月,对兄弟镇而言,并不寻常。
虽说因周遭正道人士的维护,此处仍处于安稳祥和的状态。但主城消息传来后,镇民亦感恐慌。他们担心,若长此下去,刀剑修界终要陷入混乱。
这般阴影中,也没人有心情再去主持庙会和新年庆典。
除夕那夜,出来放焰火的人,比往年少了许多。
不过……
稀疏的焰火鸣响之中,振奋人心、富有节律的乐曲,渐渐响起。
镇民闻此,自家中走出。
鹤承期和山贼们,也换了普通衣物,与陌免一道下山观看。
他们看到了余公子,看到了他所做的努力。
那是极其微邈,却温暖人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