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家家主”被轻易地杀死。
“仁家家主”不堪一击。
罪恋者们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发生之事。
良久的寂静。
异动在此间酝酿,氛围在此间渐变。
而后某一时刻,早应爆发出的情绪,终于爆发——
巨大的怨念,无尽的恨意,如汹涌波涛,席卷向那以仁、善、慈三家为首的上古正义之士。
罪恋者们挥刀舞戟,一齐冲上。砍砍砍、刺刺刺,杀戮杀戮再杀戮,侵袭侵袭——无尽地侵袭。
原来,仁、善、慈并非至高无上。
原来,仁、善、慈并非坚不可摧。
怨念的回响已经改变,恨意的指向,已然扭转。
陌免与鹤承期注视着这一切,平静地,又是百感交集地注视着。
曾经,他们目睹过仁善慈三家的衰亡。
不久前,他们促成了仁善慈精神的灭亡。
而今,他们让仁善慈的一切,彻底覆灭。
待到风平浪静时,空间中的怨念之力,已然淡化。
后方不远处,长亭君站在那里,稍微仰着头,注视着一切。
当陌免与鹤承期走到他身旁,他终于收回目光。
“你们想让怨念的回响就此落网?就像以圈套诱导犯罪者那般?”长亭君笑道,“这岂不是很可笑么?怨念的回响并非犯罪者。它甚至都不是个体,不是拥有自我意识之存在。你们除掉特定的个体,只是让那一个体死亡。而怨念的回响仍在那里,通过阴间植物被再造,通过不同的方式展现出来。除非人类尽灭、生物皆亡,否则怨念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明白。”鹤承期点点头,“不过,虽说你没有自我意识,我仍想对你说:长亭君,始终是我们的恩人,若非长亭君的收留和照顾,我和陌免,早已死去了。这也是我发现兄弟山上的怨念化物时,便决定驻守彼处、处理问题的缘故。”
“多谢了,长亭君。”陌免也道。
陌免与鹤承期说出此语时,合击向长亭君。
长亭君欲以剑仙尊之力抗之,但——
因体内怨念化力淡化,剑仙尊意识又开始恢复。
“继续吧。”剑仙尊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陌免二人传达。
而后,刀光一闪。
裴必逢的躯体被毁,剑仙尊的仙灵之力消散。怨念回响所化之人物,在杀光仁善慈为首的幻化物后,大多消失。
不过,长亭君之形,仍在彼处。
这怨念曾为神的一部分、被神力所撑持。神力不存后,它仍残有余韵。
但它如今已没有任何危害了。它不能讲话,更不能动杀招。
“此便为终局否?”残存之形,以意念与鹤承期、陌免交流,“那么你们,要如何处置这怨念呢?”
“那里应是你的归处。”鹤承期向上空隐现的漩涡望去。
彼处,原本是通往裴必逢空间的通路,而今那空间已不复存在,这漩涡所连接的,便为混沌虚空。
“宇宙,本为多重。我们所在的世界,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鹤承期说道,“不同宇宙间,便是如彼处般的混沌之地。我既无法除去这怨念,便将这怨念存放于此。”
“你们且等等。”
两人欲要完成那最后一步时,后方的子厘跑过来。
“我也跟他们一起去。”子厘说道。
“你所说的‘他们’,只是怨念。”鹤承期说。
“我也一样。我也只是怨念。”子厘平静地看向他,“我对你们、对刀剑修界,只有怨念。纵然这怨念,从道德上说不过去,我却是既无法让它消失,也不想让它消失。而你和陌先生,又能控制我多久呢?就算我至今还没伤到谁,你们能保证我以后便不会肆意残害无辜?为避免此事发生,你们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杀掉暂未沾染鲜血的我;第二,便是以这种方式,让我消失。”
“混沌虚空没有规则、没有穷尽,神明甚至都不可把控它。纵使你有万年修为,能在进入彼处之后,为自己加上防护。但终有一日,此力将竭。届时,你便会彻底消失。”陌免说,“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子厘上前一步,站在那残存的怨念化体旁边。
那怨念化体,竟由长亭君,变为其父母之态,向他露出微笑。
子厘也微微笑了,他那张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柔。
陌免与鹤承期同时发力,将子厘和那怨念化体,层层包裹,送上漩涡。再默默看着他们消失于漩涡之内。
而后,两人又将漩涡彻底封起。裂痕不复存在,仙者空间自也与混沌虚空,割断了联系。
沉默片刻,鹤承期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叹息。
“他已活了万年,既是做出选择,也应为自己承担后果。”陌免拍拍他手腕。
“嗯。”鹤承期点点头,环顾仙者空间之内一片废墟,仍觉感慨万千。
自剑仙尊仙灵之力消散,整个刀剑修界的重压,自然流动至两人身上。这种改变,让两人一时疲惫不堪。
“此中的乱局,待修养好后再收拾。”鹤承期说道。
陌免点头。
他们带着裴必逢尸首离开。而此时,变化又起。
那具尸体,先后被两位神明和怨念化物所附体,这些力量全部消失后,它的变化也极大。
两人想到,这躯体可能迅速消融,却未料到——
它仍存生息。
它变为了婴孩儿。
“这婴孩儿……”鹤承期欲要抱起它,却发现身体已沉重得无法做出那一动作。
陌免代他把那小家伙抱起。
鹤承期稍作试探,而后道:“这孩子身上,没有怨念之气,亦无仙灵之气。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孩童,嗯这是……与余碧白相似的气息。”
“剑仙尊即为神,也有能力令他附身的人类重获新生。”陌免说道。
“嗯……以刀剑修界的时间流动来看,我们离开彼处应数月之久了吧?这么抱出去个小婴儿,很容易让人误解呢。”
“若是被误解,恰可理所当然地成婚。”
“嘘,说不定裴必逢老爷子能听懂这些话。”
“可想而知他的内心会是何等复杂。”
两人说着调侃话语,相互搀扶着向外走。而陌免怀中婴儿,咬着手指、眨着眼睛,其实并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
界门在鹤心居外打开。按部就班忙碌着的神兽和山贼见两人归来,都停下了手中活计。
“承期头子!陌兄弟!你们——”
“一切都好。”鹤承期伸出手,想要去拍拍向他走来的田甲宅肩膀,脚下却忽地一软。
“承期头子!”
“小鹤。”
他听见他们在呼唤,但他暂时无法回应他们。
此前的自我突破,和承接刀剑修界的神之职责,让他消耗太多。
所幸他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昏过去。
不用担心什么。
此处皆是他的家人……
鹤承期这一睡,便是两年。
这期间,他的身体和灵息,处于一种自我调整、自我修复的状态。
有时候,他也会做梦。
其中大多数梦,与他和陌免共度的时光有关。
朦胧之中,他感觉到梦中之人,就在他现实的躯体身旁,时时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让他感到非常安全。
不过最后一个梦,却与陌免关联不大。
那个梦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更像是朦胧之中的记忆回放。
那是兄弟山覆灭一百年后,所发生之事。
当时,剿灭行动中存活下来的第一代山民,大多已寿终正寝。鹤承期需要保护的,只有子厘等几人。
平日里,这些人生活在隐秘的脚落,每逢遭到正道之人追捕,便躲进他的仙者空间。
可某一日,他们发觉,追捕罪恋者及罪恋者后代的人手,不似以往那么多了。
鹤承期去城中打听,方知慈家与仁家,已因相互厮杀,而几近灭族。
实际上,两家互斗近千年,但其间多以权斗为主,这般兵戈交加、腥风血雨的情况,已是末期之景。
慈家与仁家,是诞育鹤承期和陌免的地方。但这两家之人,从未把他们当作是人。故而,他们也早便舍弃了原本的姓氏,不愿再与两家产生任何联系。
但鹤承期想要了解敌情,便去观看了那场最终之战。
他赶上了大战的末尾。
他看见慈家家主——即,他生理上的父亲,和陌免的生父,在堆积如山的尸首上,进行最后的决斗。
最终,慈家家主,以一式之差,杀死了仁家家主。但慈家家主本身,亦负重伤——仁家家主死前的一招,让他经脉寸断。
慈家家主瘫在那里,注视着乌鸢落下。然后慈家家主看到了,方才乌鸦汇集的树顶上的鹤承期。
“你是……我的第一千一百五十九子!”慈家家主,居然认出了鹤承期。
鹤承期无言。
当时,鹤承期可以丢下慈家家主,令之自生自灭。也可以一刀结果慈家家主,给其一个痛快。
但是鹤承期都没有。鹤承期沉默着扛起了慈家家主,将慈家家主带回自己的住所,为慈家家主维持着生命。
慈家家主将此当作是父子亲情的体现,于是拿出全部的热情,向鹤承期示好。
“能够在子嗣筛选的战斗中活下的人,我都打算好好培养。你当时若没跑,本来也会前途无量。”慈家家主说。
“我的其他子女,这百年来,都被仁家陆续给死了,你是我最后一个活着的儿子,是慈家唯一的继承者。”慈家家主说。
“请你,一定要延续这香火啊!”慈家家主说。
鹤承期从没有回应慈家家主的话语。
当慈家家主将要油尽灯枯之时,他请求鹤承期,带他前往慈家祖坟。
鹤承期于是做了把木轮椅,将慈家家主推去了。
彼处,慈家家主看到了比死亡更令他痛苦的事情——仁家残存者,早在最终战前,便将此处彻底捣毁。
“慈家家主不必太过伤心,仁家祖坟,也是差不多的状态。”此时,鹤承期终于开口了,“而据我调查,双方捣毁祖坟之人,在那最终一战中,也都因相互残杀而死。”
“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吗?”慈家家主叹道。
“我姓鹤,这是我所爱之人予我之姓。我始终只有这一个姓氏。”鹤承期回答。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救我!”
“因为我不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鹤承期看向远方,看那被毁墓地上空,血红的云彩,“你听到了么?”
“什么……风声?雨声?”
“是被你视作器皿和牲畜的人类,发出的哀鸣。”鹤承期低声道。
“啊……啊……”慈家家主发出痛苦的、恐惧的声音。
不久后,慈家家主圆睁着双眼死了。慈家家主死于仁家家主给他造成的无法治愈的内伤。
鹤承期注视着他,最后还是为慈家家主撸下眼皮,让慈家家主瞑目。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让我有机会跟慈家彻底割裂。从此我只是小鹤。自由的小鹤,完整的小鹤……他的小鹤……”鹤承期说着这话时,睁开了双眼。
鹤承期张开手臂,拥抱住上方注视自己的,如水般清澈而博大的男子。鹤承期亲吻着那个男子的嘴唇,重复道:“我只是他的小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