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宁长非

宁长非在死的时候,还不太知晓什么是死。
他这一辈子,仅有短短的二十二年,从出生到死亡,一直都是懵懵懂懂的。
别人说,安溪宁家的嫡长子,是个傻子。
宁家家大,业大,养一个傻儿子自然不在话下。可同时,宁家也十分得人多口杂,一个天生痴傻的嫡长子,明里暗里不知道会招多少人笑,也不知道会让多少人恨。
当然,起初,宁长非还是让人怜惜的。
至少他的生母,宁家的当家主母,在宁长非出生前三年,对他很好,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骨血。
十个月换来三年,已经很好,很久了。
这三年间,小妾不断被抬进门,庶子一个接一个出生,并且全都是活泼健康,玉雪可爱。
于是,她终于再也无法怜惜自己的儿子了。
你为什么是个傻子?
为什么我生了一个傻子?
这两个问题,伴随尖细的绣花针,一针一针扎进宁长非身体里。
三岁的宁长非无知无觉,遭到疼痛虽然会下意识地闪躲,可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甚至不像一般哑巴,连丁点儿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宁长非年幼无知的记忆里,有一只惨白修长、涂着鲜艳红色指甲的手,轻轻捂在他的嘴上。
那只手的力道不重,可是他就发不出声音。
不管从哪儿看,他都只看得见一只手,从他有记忆以来便存在,因为宁长非也不知道害怕,或者要将它掰开。
他生下来就能看见许多其他的“东西”,像人,可他天生的明白,那不是人。
他其实清楚地明白,自己身边发生的所有事,然而总是因为那些“东西”们的阻挠,没有办法做出太大的反应。
它们缠在宁长非身边,讥笑谩骂恐吓,在一定的时间过后,又都突然的消失不见。
到了宁长非五岁,那只手也终于没了。
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可永远只是毫无意义的嗯和啊,再学不会说话了。
也没有人肯教他说话。
母亲的发泄,已经从偷偷摸摸的拿针扎他,发展到了公然的殴打。她时常打到最后,又披头散发的抱着宁长非哭,哭她自己命苦。
就像宁长非父亲说的那样,“一个疯婆子”,“妒妇”。
说完,他就出了宁长非居住的院子。
他还有其他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让他去关心呵护,只要见不着宁长非,他甚至腾不出时间来为他心烦。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宁长非七岁,他的母亲,终于生下了一个身心健全的儿子。
先前她虐待宁长非,但多少还愿意管着他,现在连看都不想看他了。
主母都不再管他,宁长非在宁府的地位差不多沦落到了猪狗一般。主母也懒得打他,可宁家其它的人或光明正大,或是偷偷摸摸的,都涌了上来。
为奴为婢,事事不顺,有他这样一个不吭声不出气的家伙拿来发泄,真是太好了。
总而言之,生前,宁长非懵懵懂懂的,一直在被人欺负。
于是,死后,宁长非依然是懵懵懂懂的,他开始杀人。
宁长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只是寻常一样带着满身伤痕入睡了,再次醒过来后,他轻飘飘的一抬头,从房梁上垂下来一根麻绳,麻绳底端打了一个圈,圈系在他腰上。
宁长非茫然的盯着自己晃晃荡荡、木杵一般的尸体,他盯了许久,才认出那是自己来。
他在心里“哦”了一声,想,这是我啊。
他绕着自己尸体转了几圈,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两个。
直到一位推门而入的丫鬟的惊声尖叫,“来人啊,大少爷死了!”
大少爷,这个称呼宁长非听了二十几年,知道是指自己。
他眨了眨眼,想,哦,我死了啊。
但对于死究竟是什么,心里仍旧是不大清楚的。
只是他发现,别人变得看不见他了,没有打他,也不再骂他。也没有再瞧见那些“东西”们的踪迹。
宁长非于是又想,死了,真好。
他在自己尸体旁守了整整一天一夜,宁家才花重金偷偷找了一个屠夫给他收了尸。
屠夫杀气重,胆子大。
宁长非的死状太过惨烈,寻常的人瞧了一眼就头皮发麻,更别说靠近。
他的嘴巴被丝线密密麻麻的缝合到了一起,眼睛变成了两个大血窟窿,被砍下来扔在一旁的四肢上没有手脚;而好不容易找到的手脚,上边手指脚趾的甲盖也全都被掀开了,凝干的血迹一片乌黑。
屠夫是真的胆子大,并且见多识广,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接着斩钉截铁的说,宁长非是失血过多而死。
他的意思是,宁长非被人折磨成这惨不忍睹的模样时,还剩一口气,等慢慢地流光了身上的血,才彻底死掉。
宁府请屠夫来收尸的,不是验尸,所以全当没听见,用一笔重金当作封口费,将他给打发走了。
虽然当作没听见,可宁府上下心里没一个不怕,不待见归不待见,谁会这样残忍地去虐杀一个傻子?
于是,宁家能做主的一商量,决定给宁长非大办一场丧事,消消他的怨气。
宁长非没有怨气,只是死的太惨,不得以才冤魂不散。
他的丧事如何,跟他本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他已经死了,死后一身轻。
只是在他这饱受苦楚的二十来年里,他懵懵懂懂的,也生出了一点期盼来。
一是能够不要再挨打。
二是可以离开宁家。
现在第一条差不多已经实现,宁长非成了鬼,几乎没有人能再打他甚至是看见他了。
所以他成天的守在自己尸体旁,要和它一起离开宁家,或者是下地狱,或者是长眠于地下。
只要不是宁家,都好。
可在他出殡的那天,宁长非发现,他出不了宁家。
他的棺材被人抬出大门,宁长非站在门后,眼睁睁在看着最后一副招魂幡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往前一步。
他出不去。
宁长非愣在宁府红漆大门后许久,直到送葬的队伍回来,他才转身越过一片人声鼎沸,回到了自己永远冷清的屋子里。
出不去了,就出不去。
宁长非本身没有太多的悲喜,不至于生出绝望来。
他窝在房间的一角,缓缓闭上眼睛。
前方的喧闹传过来,在他脑子里打着卷儿,慢慢的、最后竟突兀冒出一个少女的声音来,甜美娇憨,“阿澈,把他嘴巴缝起来,别让他叫出声。”
“阿澈,先把他指甲盖翘了吧。”
宁长非身子猛的一抖,下意识的死死捂住了耳朵,可少女银铃般的声音依旧清脆的落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都犹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嘻嘻,是不是很疼啊?”
少女用撒娇一般的语气说道:“阿澈,他这双眼睛看得人真不舒服,给我挖了吧。”
“哎呀,刚刚居然忘了,应该先把他舌头先割了的。”
“嘛,算了。”
“差不多了,阿澈,把他手脚砍下来,让他自己慢慢死掉好了。”
疼,宁长非感觉到了痛。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针带着丝线刺过嘴巴,双眼被锐利的匕首刺破,在黑暗中手脚被无情的斩断……
每一种疼痛,都是绵长而又锥心的。
宁长非开始颤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用力的睁开了眼,可依旧逃不开黑暗,伴随着疼痛升起的,是犹如坠下深渊的恐惧和窒息。
那声音没有因为这样就放过了他,仍旧娇俏的说:“这样,是不是还不算太惨啊?”
她沉吟半晌,最后缓缓说道,“阿澈,你知道人彘吗?”
“可惜我们没带罐子呢……这样吧,阿澈,你先把他胳膊和腿也砍了,再把人吊起来好了。”
宁长非倒在了地上,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鬼,深陷进死亡的绝望之中,无法挣脱。
他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了脸上,在轻柔的抚摸他,“呀,居然还没死呢。”
“哈,阿澈,看来这人和你一样,都是个命贱的。”
说完了这句话,女孩子的声音就消失了,前方传来一阵鞭炮声。宁长非在一股硫磺味中坐起来,他茫茫然摸索自己的身子,却什么都没有碰触到。
宁长非惊魂未定,又恍然大悟。
对哦,他已经死了。
命再贱,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也活不了。
死了,就结束了吗?
一切的苦难?
宁长非这样想着,慢慢站了起来,在他刚刚站稳时——“阿澈,把他嘴巴缝起来,别让他叫出声。”
少女的声音娇俏甜美,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好似呢喃低语。
将宁长非意识彻底唤醒的,是一股温暖的触觉。
他面前的是一个悬挂着在房梁上的年轻婢女,梳着双丫髻,翠绿衣裙已经被黑红鲜血染透。
她眼睛被挖了出来,嘴巴被缝了起来,四肢和手脚被砍了下来,散落一地。
让宁长非感觉到温暖的,是她的血。
他满手都是她的血。
还是温热黏稠的,让宁长非从灵魂深处生出一股暖意来。
他抬头向女子狰狞的面孔看去,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活着的。
她还活着的。
他又伸出了手,想要获取更多的鲜血和温暖。
他的手却慢慢顿在半空,因为那婢女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死了,宁长非又这样想。
从女子肢体的断裂处,还在不断的滴下血来。
只是这血液,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温度,变得冰冷一片。宁长非感觉到冷,他抖了抖身子,只想要更多的血。
让他温暖,让他安心,让他再听不见那少女的声音。
于是,就这样,宁家五十来口,在半月之间,男女老幼,皆死于非命。
宁长非一个都没让他们跑出去。
这不是报复。
他周遭的人都在伤害他,当他有了能够伤害的了别人的能力后,自然而然的,也要拽出他们的一身的血来。
宁长非根本不明白人事,不懂爱恨也不知晓善恶,他只是遵从本能。他冷,他痛,他在女孩黄鹂般婉转的声音中颤抖惶恐。
只有活人的血能慰藉他惨死的魂灵,那么他就去杀人。
就这样简单。
宁家荒废了下来。
时间越来越久,安溪县也连带着萧条了。
传言,宁家大少爷惨死后化为厉鬼,向世人索命。
直到十三年后,十二月的某天,有一位黄袍广袖的道人越过宁府门前两座东倒西歪的石狮子,伸手去推暗淡了的红色铜环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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