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真

琼光是一座繁华的城,四通八达,南来北往,十分的热闹。
宁长非缩在一团阴影之下,窥视着这份热闹。
他从乌行潦家中出来后,就到处闲飘,也不知道此刻是在哪条街上。
街道两旁有小楼高低不平,商铺林立,已经有勤快的店家开门做起了生意,人来人往间,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对于宁长非来说,都是陌生而又好奇的。
没有人可以看见或者碰到他,所以起初他是肆意而又大胆的,在人群中穿过来又穿过去。
——直到云雾散去,太阳终于在天上露出了面孔,千万缕阳光散下来,照在了他身上。
宁宅是常年不见天日的,阳光对于宁长非来说,同样是十分陌生的事物。
他仰头望向明亮透彻的蔚蓝天空,一个又一个行人从他身体穿过,那一刻,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温暖。
人声鼎沸,宁长非却觉得这样的世界温暖而祥和。
随后,他的身体上——首先是左边肩膀——燃起了黑烟。
他像是重新获得了肉体,皮肤上传来刺痛,紧接着宁长非整个身体都冒起了一股黑烟,他看见,自己的魂魄在这黑烟和刺痛中缓缓消散。
像是一张被点燃的薄纸。
虽然宁长非还是能感觉到温暖,可这尚可忍受的疼痛让他本能的生出一种警觉——这次散了,他就真的消失了。
宁长非喉咙中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低吼,这条街上的所有人蓦地感到一阵风掠过,身上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有人骂道:“好端端的,这刮的什么邪风。”
宁长非最后缩进了一片瓦下面,他不想消失,所以缩得很小很小,他当鬼当得很久了,这些小把戏已经无师自通。
他躲在瓦片下边,魂魄上的疼痛很快消失,他好了伤疤,又贪恋起阳光的温暖来。
于是他东看西看,最后透过瓦片,凝出一只白惨干瘦的手,尽情地显现在了太阳底下。
不过片刻,手又冒着黑烟缩了回来,宁长非马上又换了另一只手伸出去。
又是疼痛,又是温暖,如此循环,他乐此不疲。
宁长非忽然想起了自己生前,还小的时候,被人打骂了,也是这样缩在一个能晒到太阳的角落,身上也是又疼又暖。
尽管那时他不是一个人,在他死之前,他身边的“那些东西”从来没有少过。
宁长非如今也知道它们是什么了。
和他现在一样,是死掉了的人。
这是一条热闹繁华的街,人声鼎沸,却没有人会知道,在某间屋子的屋顶上,某张瓦片下,有一只鬼,他自娱自乐般,晒了一整天的太阳。
直到夕阳西下,残红染了半边天。
阳光也无法给予宁长非温暖或是疼痛了,他疑惑的从瓦片下钻了出来。
在阳光照不进的宁府里,宁长非基本忘记了白天黑夜的存在。
他浑浑噩噩的再次在街上晃荡起来,脚不沾地,宁长非从街头飘荡到了街尾。
街尾生长着一颗枝叶繁盛茂密的大树。此时,大树被夕阳拖长了的影子旁,正追逐打闹着一群孩子。
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对。
是一个孩子,被另一群孩子追赶着。
那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穿着厚实的灰布大袄,露出来的脸蛋和手,都是脏兮兮的。
宁长非停住脚步,他歪着脑袋看这群孩子,只觉得这样的场景莫名熟悉。
那个孩子气喘吁吁,饶着大树在跑,脸上的棉鞋似乎不太合脚,他陡然踉跄了几步,摔倒了。
顷刻,追赶他的孩子们立刻将他围住。
只有打,没有闹,并且是又打又骂。
“野孩子,还敢推我!”
“没爹的野孩子!”
“你就是你娘偷人生的!”
……
一张张稚嫩面孔,如何都浮现不出恶毒神色,他们是纯粹而天真,同样也残忍的存在。
地上的孩子抱着脑袋,缩成了一团,只是依旧小声倔强地说:“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爹!我爹只是出远门了!”
他的辩解只换来了更重的拳头和讥笑。
大树下的宁长非,静静的看着他们,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了。
地上被围着打的男孩子,像他。
他和他一样。
宁长非只是这么想着,一边冷眼旁观,他是一只鬼,对活着的生命生不出同情来。
何况,周围活着的人,也没有同情他的。
然后宁长非慢慢的开始感觉到了冷。
天快黑了,冷是正常的。
小孩子们不一会儿就散开了,等他们走远了,地上的孩子才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抹了一把脸——他没有哭。
对方人多,他打不过,很正常,这没什么好哭的。
男孩把衣服上的灰都拍干净了,才迈开脚往前走去,天色将黑,他得赶快回家去,不然家里的娘该担心了。
他走了几步,后背莫名一凉。
是宁长非,他鬼使神差的,跟在了男孩身后。
他觉得这孩子像极了自己。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离开了这条街。
太阳最后一轮光沉了下去,街道上又亮了灯火。
黄袍广袖的道人又踏着铃声而至,他抬眼望了一家布店的屋顶,又穿过街道,长眉紧锁,目光落在了大树下。
宁长非跟着男孩,回到了他的家中。
进门的时候,他遭到了一道无形的阻碍,他望着男孩已经走进房内,提气硬是撞了进去。
在他强行走进男孩家中时,听见瓷器破碎的声音。
接着传来一个妇人的喝骂,“你要死嘞!寒冬腊月还给我碎东西!”
然后是男孩低低的在说什么,宁长非没有听见,他一边往屋子里边飘,一边想,“他果然和我很像。”
怎么个像法,宁长非也细说不出来。
他在一旁看着男孩吃饭洗碗,烧好洗脚水后,独自一人钻进了冰冷的炕上。
宁长非站在炕边,毫无血色的脸上缀着一双漆黑的眼眸,像一口深幽的井,无声无息便能把人吞没了。
他毫无情绪的想,他像我。
像他,不好。
夜已深,他冷得十分难挨起来。
于是他缓缓向男孩伸出了手。
他像他,不好,因为男孩还活着,像他一样活的不好。
活的不好,那就不要活了。
他要杀了这个男孩,因为死了就不用再遭受打骂,虽然经常冷的难受,可是他们能用活人的鲜血来温暖起来。
宁长非想了想,哦,还可以晒晒太阳。
他们可以一起当鬼,一起杀人,一起晒太阳,这样多好。
夜已深,寻觅了整座城的乌行潦,敲开了城东一户人家的门。
“府上有鬼。”
他如是说道。
开门的是位素钗布裙的妇人,头发挽起,脸色蜡黄,口气很是不好,“大半夜敲寡妇门,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嘞!”
乌行潦冲她微微颔首,正准备说话,心头却蓦地一跳,他拢在袖中的手飞快的捏了一个诀,不禁骂了出来,“孽障!”
妇人眉毛一挑,还以为乌行潦在骂自己,当场就要撒泼。可没等她嚎出声来,便一股大力被往旁边一推。乌行潦火急火燎,大步跑到了男孩长眠的屋子,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血腥味儿。
紧随其后的妇人冲上前来,她拉扯住乌行潦,打算开骂,旁边有烛火的光亮投射过来,尽管昏暗,却也让屋子里的情形一览无遗。
妇人的眼睛余光从屋内扫过,然后她就僵在了原地。她慢慢松开了乌行潦,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她捂住了嘴,却还是无法抑制住凄厉的一声惨叫。
十岁的男孩躺在凌乱的被褥之上,从五官都流出血来,他脖子软软的仰在炕边,眼睛已经成了两个漆黑的大洞,也是鲜血潺潺。
妇人看不见,男孩身边站着一只手足无措的鬼。
宁长非不认识妇人,因为见过乌行潦,所以就将无措的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他做人的时候没有学会说话,成了鬼反倒会了,只是说不大清楚,磕磕巴巴的,语气却又十分认真。
他问:“他……怎么……没了?”
男孩死了,却没有变成鬼。
宁长非不知道,他是天生少了一魄的纯阴体质,所以难以知晓人事,而他如今以鬼魂之身存在于世,则只会无知无觉的吸食其他的魂灵。
不然,宁家几十口人,十三余年误入宁宅的人,他们惨死后的冤魂又是去哪儿了?
漆黑的夜幕,蹑手蹑脚,偷偷摸摸似的,撒下一把又一把细碎的雪来。
雪水落在肌肤上,乌行潦浑身都在发冷,却又有一把火在他心头上烧,让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哀伤还是愤怒。
或许都有,交织纠缠在一起,让他一刹那间大脑纷繁杂乱。最终,乌行潦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怪宁长非,他怪不了,宁长非知道什么?
宁长非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懂。
他是一张白纸,被人用恶毒的颜色涂抹到现在,他依旧是天真懵懂,同时却也纯粹的残忍。
所以乌行潦只能怪自己,然而一巴掌也抵不了男孩一条命。
可不是现在,就算是要抵命,也不是现在。
于是,乌行潦站直了身子,一点点压抑住了悲愤。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宁长非。
可事到如今,只有继续对不起了。
他要先把账算清了,才能来还他做的孽。
乌行潦在六岁的时候穿上了杏黄道袍,然后就开始了自己长达十一年犹如噩梦一般的生活。
在那之前,他的名字叫作,乌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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