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雪

乌澈,念上去,听上去,都不是一个好名字。
哪里有又乌又澈的?
可他从出生就这么被叫着,后来长大一些,由于没有上过学堂,不认识字,也不觉得奇怪。
乌澈出生在一个山青水绿、富饶美丽的村庄里,只可惜村庄的富饶和美丽,跟他家里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他出生的时候,他父母愁苦得恨不能一把掐死他,因为他们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儿子。
好在那年风调雨顺,除了家里依然揭不开锅,上下七八口人都快要饿死之外,他父母找不到其它的理由来掐死他。而他们也并非是丧心病狂之徒,并没有因为快要饿死就掐死了乌澈。
磕磕绊绊的,乌澈面黄肌瘦活到六岁。
这是十分凄苦的六年,但如果给乌澈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愿就这么一直凄苦到老,或者干脆直接死掉,也不要跟着清灵走。
他遇见着清灵的时候,正在田埂上放牛,别人家的牛。等乌行潦将牛赶回去时,可以得到一两糙米。
他仰躺在牛背上,那时最大的愿望是希望那一两糙米没有霉得太重。
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乌行潦却依然清楚地记得,是在三月的一个春好天。
天空碧蓝透彻,只缀了丝丝缕缕如烟的云,初春的寒意也被暖阳滤掉。
而初见的清灵,也美得风轻云淡。
她手持拂尘,穿过单髻的碧色玉簪垂下淡蓝的轻纱,和着发丝一起在风中纠缠。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袍,宽大的袖摆微微鼓动,上边暗绣的鹤纹似要展翅而飞。
像是踏风而来,她单手立在胸前,对着乌澈弯了弯腰,眉眼含笑地问道:“小友,此处是何地?”
她明明生着一张年轻女子的美丽面孔,但不知为何,却笑得几乎有些慈眉善目。乌澈被她这个笑晃得眼花,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瞧见了菩萨。
她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小友,你可是乙亥年七月十四所生?”
六岁的乌澈,大字不识一个,更别提知道什么叫做“乙亥年”,不过——七月十四,他确实是这天所生。
于是,乌澈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清灵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当天傍晚,清灵站在乌澈家破烂的篱笆墙外,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乌澈做徒弟。
夕阳已经沉到了天尽头,视线往前,山林间的道路越往前越是昏暗。清灵拉着乌澈的手往黑暗深处走去,“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我叫你阿澈吧?”
乌澈拉着她柔软的手往前走去,当真以为自己能跟着她越出这片黑暗,走向一个光明大道。
第二日。
乌行潦离开琼光城的时候,天上的小碎雪已经纷纷扬扬成漫天鹅毛。
马车并不舒适,缓缓行驶在被雪埋了的坑洼小路上,也颠簸的厉害。冷风从马车缝隙灌进来,呼啸有声。
冷,外边冷,车里边风旋转着,也冷。
即使这样,乌行潦正经正襟危坐,也慢慢习惯了马车的上下起伏,然后他瞌上了眼睛,却是不由自主的睡着了。
他几乎快整整两天没有合过眼。
马车内就他一个人,阿宝在另一辆马车上,另一辆能挡住冷风、舒适的温暖马车。
姑娘已经大了,不但要避嫌,而且要娇养。
乌行潦小时候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后来富足起来,日子也过得富不起来。
他总认为自己有罪,过着苦修一样的生活,能让他不是那么自责的活下去。
而且,他也雇不起第二辆稍微好上一点儿的马车,他身上的大部分财产,都已经悄悄留给了那无辜丧子的妇人。
钱也抵不了人家一条命,还不了她一个儿子,可他目前只有给钱。
路途还长,他往后的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
宁长非,照例是在摇铃里边。
有了教训,乌行潦给上头的禁制又多了几层。
可惜有句话说的好,一回生,二回熟。
宁长非在这十三年间,吞噬了无数的灵魂,已经不知道有多强,要不是他傻得可怜,再来十个乌行潦也捉不住他。
乌行潦背靠车壁盘腿而坐,双手拢在袖间,置于腿上,宽大的袖摆遮住了系在腰间的铃铛。
他在熟睡中恍然听到摇铃的声音,只是意识深陷在黑暗中,听到了就听到了,生不出别的想法来。眼皮子也有千斤重,怎么也是睁不开了。
摇铃一阵猛颤之后,宁长非终于又钻了出来。
阴沉沉的雪天,没有光,他钻出来后,立刻感觉到寒冷。
作为一只怕冷的鬼,宁长非当下想要重新钻回铃铛里去,铃铛里暖和。
然而这铃铛又不是乌行潦给他准备的窝,出来不容易,进去就更加的不容易。
宁长非是一缕青烟,在乌行潦腰间环绕,百般试探无果后,悬空凝出上半个身子。他居高临下盯着乌行潦想,要不要让这个人把他弄进去?
乌行潦没有打过他,所以他愿意跟他说上几句话,提出几个要求。
宁长非的脑子里装不下太多东西,想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只能慢慢想一件事情。他既想不到乌行潦不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也想不到要把人叫醒了。
他面无表情和乌行潦面对面,等待着对方睁开眼,然后跟他讲话。他幽幽的盯着乌行潦,一个时辰后,乌行潦没有醒过来。
而宁长非——他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依然觉得冷,于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不明白从哪儿来的阴风,吹得这么冷。
最后,他发现了用青毡布随意遮挡住的车窗。
宁长非凝出念力掀开了车窗,想要晒太阳,却一仰头望见漫天飞雪。
宁长非的记忆总是笼着一层雾,飘飘缈缈又模模糊糊,以至于让他看什么都跟没见过一样。
灰茫茫仿佛要坠落的天空下,凛风卷狂雪,在庭院深深的宁宅,确实是见不到的。
新奇感压抑住了寒冷,宁长非又忘记了想晒太阳,他将手伸出窗外,却触摸不到一片在风中乱舞的雪花。
宁长非仔细想了想,慢慢凝实了胳膊,这下,一片又一片雪贴到了他的掌心手背上。宁长非是鬼,身上没有半点热度;所以雪不化,顷刻间拥着同伙凝成白色晶莹的一片,将他的瘦长嶙峋的手裹了进去。
宁长非脸上没有表情,他望着自己的手变成了白色的一坨,望了许久,才缓缓露出一个傻气又诡异的笑。
他觉得这样很有趣。
如果不这么冷,就更好了。
宁长非把手收了回来,在雪层包裹下弯曲手指,已经快要凝结成冰的雪块噼里啪啦的砸到了马车上。
新奇感退去,他冷的要受不住了。
于是他又跑过去,盯着乌行潦。
乌行潦有真气护体,自然不大会冷。
方才宁长非开了车窗,冷风杂着雪呜呜只往里灌,他也维持着原本的姿势。
宁长非又盯了半晌,没忍住,用手贴到了乌行潦脸上。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杀了乌行潦。
可他也认知到,眼前这个人不是那么好杀的,因而他现在不会贸然出手。
不杀,那么他摸摸总成了。
冰凉还带着湿意的手从乌行潦的脸颊,滑到他的脖颈,他的肌肤是温热的,缓解了宁长非的冷。所以宁长非又没忍住,轻轻扼住乌行潦的脖颈,大拇指刚刚好抵在他跳动的命脉上,指甲不由自主的尖锐几分。
割开这儿,就能流出滚烫的血,宁长非身上的寒冷就将被驱散。
他想杀他好几次了,都没有杀成。
宁长非的手指开始收紧,锋利的指尖下陷,人类脆弱的皮肤立即被刺破,滚出一粒血珠儿来。
乌行潦在宁长非手贴上来时就醒了,他没有睁开眼,因为下一刻,对方冰凉的手就轻轻握住自己的脖子。
一颗心在腔子里小心翼翼的乱跳,乌行潦还是没有睁开眼,因为宁长非没有用上力道,他怕睁眼惊鬼,对方反而一个手抖拧了他脖子。
微微刺痛后,乌行潦心中“咯噔”一声,却是宁长非的手离开了他的脖子。
宁长非是一个,很喜欢跟自个儿较劲儿的鬼。
说不杀就不杀,说只是摸摸就只摸摸;也不摸久了,摸久了还是忍不住,还是想杀。
他干脆背过身去,眼不见鬼不烦。
乌行潦也睁开眼,他先暗暗在周身布下几道护法,死在宁长非手里他不冤,可不能是现在。
然后,他朝青衫的鬼望了过去,因为很犹豫,所以不自觉拖长了声音,“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宁长非转过身来,偏了偏脑袋,深邃的眼眸直望了回去,却说道:“我冷。”
快让他回铃铛里去吧。
乌行潦是除鬼的,从来没有见过会冷的鬼。自然也理解不了这个一本正经跟他说冷的厉鬼,当场有些傻眼。
他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问道,“要不,我给你找两件衣服?”
宁长非飘在马车内,马车并没有让一个成年男人站直身体的高度,所以他有一大截腿都陷在木板下。他身上是一袭空荡荡的青色长衫,整个鬼看上去都是苍白脆弱的。
他仔细看着乌行潦,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儿傻。
哪有给鬼找衣服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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