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缘谢慈悲

长安久旱,仲秋时终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天际墨云沉重堆积,层层阴霭间偶尔一道霹雳电光,接着一声轰然闷响,回荡在天地间。
轩窗外如银河倒泻。元真推窗,凉风立刻吹满僧房。豆大雨滴打在她绣着白梅的衣袖上,水迹洇湿一片。
这样大的雨,她只许多年前见过一次。
沿着记忆长河往前回溯,她蜗居一方,望着鳞次栉比的楼厦,雨夜抱着书在睡意朦胧中浑噩。转眼山河依旧、年华顿改,母亲成了南吴亡国公主玉氏,父亲是大魏皇帝元灏。
如今窗外被风吹雨淋的,既不是大魏皇宫,也不是璇玑宫,而是寺院深深。
西禅寺。
因寺院无止境圈地、霸占生产资料,大魏为数不多的皇帝们一向热衷于打击佛教,即所谓“灭佛”。元真的曾祖魏桓帝元素就是其中其中翘楚。他在位期间大举打击寺院占地蓄奴,强制三十万僧尼还俗。魏桓灭佛发生在同昌年间,后世称为“同昌法难”。
同昌之后,天下兰若百不存一。而作为元氏皇帝御龙之地,关中千里,只余京郊一个西禅寺,以供驻跸。
“我还在这儿住过一年呢。”她望着禅园黯暗,心中惆怅。
房中除了她,还有个缁衣青年,不曾落发,是西禅寺俗家子弟,名叫卫章,字乐竟。祖籍剑南,身为名门之后,本是令安九年的进士,元真父皇说他写得一笔好青词,亲点翰林院学士。
忽而一日,将浮名看破,辞官去朝。到了西禅寺,住持智远要为他剃度点戒,他又不愿,说“若六根不净,净了发根也终究无用”,给一个戒嗔戒痴的智远大师气得不轻。他自个儿拟了个号叫做“碧荷居士”,从此赖在了寺中。
遇了元真,二人皆不受身份所拘,谈天说地,相交甚欢,结为好友,时时笑语。
卫章手执一卷书,被风吹得打了个颤:“可关上罢,冷得紧。”
“对不住。”她笑一笑,合上窗户。
“幼时多病,父皇想着佛门不染尘埃,送我来西禅寺,远避疾疫。闲来无事,跟着学佛,那时候住持还是普净大师。”她坐回蒲团上,缅怀。
“有一回,智远住持说他早就看出你不是池中之物,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他凝神回想了一霎便放弃了,“总归不是为山河图便是为璇玑赋。”
她盯着矮桌上那盏机械灯,看着琉璃罩后萤石的光芒,不语。
卫章放下经书,探手伸出两指夹住青铜旋钮,将灯调亮了些。这灯燃的是最常见的照明萤石【剔银灯】。
大魏安身立命靠的是机械技术,仿佛在时空管理局的密切监视之下瞒天过海、偷渡了一样原本不应存在的物事。机械设计技术高度成熟,元真曾见过工部卷宗中有不少机械农业、机械冶金的设计图。唯一的问题在于能源与动力不足,使得冶金发展不与机械相称,造成机械造价高昂,只能局限于灯、伞、炉、火枪、小型炮等物。与其称之为“机械”,不如说是“机括”、“机关”。
卫章再次拿起书。元真瞧见是《辨石经》,问:“你还在研究萤石?”
“左右闲着,不如再读一遍。”他提起萤石,态度总是严肃,“我可是立志寻遍天下萤石的人。”
“半路出家。”她嘲他。
他反唇相讥:“自然不如你。”
“好,好。”
她笑吟吟地,从桌旁机械炉上提来一只铜壶,给手边粗瓷茶盏添水。
纯粹的机械无法自行运转,所幸除了人力以外,还有另一种供能方式。土地中蕴藏着一种天材地宝,萤石。
萤石种类繁杂,有人穷尽一生只为收集天下萤石、有人遍览经书为萤石命名、立传。——卫章便是其中一员。
萤石不止为机械供能,不同品种的萤石会带来异变。防水萤石叫做【云雾敛】,供火萤石有【一捻红】,照明萤石有【剔银灯】、【灯月交辉】,放在机械炉或地龙中供暖的萤石叫【鞮红】。
今夜卫章有些心神不宁,胡乱翻了几页书,焦虑看向元真:“我听说长安一连三道诏令,辽东慕容胤都……不曾理会。”
见元真默默不答,他又补了一句:“可近来皇帝身子有些不太好。”
“他好得很,要不然我还能来这儿?”
“说得也是。”卫章一笑,再次开口却有些犹豫,“可你也知道,近些年这些节度使可都有些不服管教啊。”
“呵。”她冷笑,“早就不服管教了。只是心中犹存对长安之敬、对父皇之畏,不敢造次。——跟父皇叫板,慕容胤算是第一个。”
年初魏帝元灏一时心血来潮,觉得慕容胤、慕容盛兄弟二人各领一镇,一个远在边疆、一个近在枕畔,此事不妥,便下令辽东节度使、辽东兵马总督慕容胤回京,寻思着另行指派个差事。削权归削权,也不至于放归故里、寒了这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将一颗心。
万万没想到,面对顺昌逆亡、独尊多年的元灏,慕容胤竟有公然置诏命不理之勇气。这不眼下人人自危,皆道天子大约要再次出征。——元氏皇帝皆好战。
“这瞅着又要打仗,你还来这儿清闲?”
“难不成我还能跑了?只不过不想闷在宫里听女人掰扯家长里短,在西禅寺躲一日罢了。”她轻松道。
他又问起政事来:“听闻年前儿皇帝把霰北七卫都调在西边儿去了,是不是打算跟吐蕃说道说道?”
“是。吐蕃又是侵扰边民,又是派人引起骚乱,还不是对边境萤石垂涎三尺。父皇早就动了打一仗威慑他们的心思,只是秋季突厥马肥,不敢不防。——慕容胤蹲在辽东不挪地儿,也就是看准了时候,料定秋天打不起来,等到入冬再要收拾他更是难上加难。辽东那苦寒之地,气温一降,劳师远征,真正的雪上加霜。”
“他打得好算盘。假使秋天打不了,冬天不好打,难不成这口气要憋到来年开春?”他有些迟疑,“他若早日低头还好,若是动了反念,又过了四五个月,秣兵历马,岂不是更难对付。”
“他算的就是这笔账。所以父皇才头疼。”她嗤笑一声,神色漠然,“好些人看不清形势,还觉得他兄弟慕容盛在鄜坊,与长安一步之遥,若是造反,边境节度使会剿灭慕容胤的辽东根据地,慕容盛捏着个鄜坊也翻不出浪花儿。”
“那他到底想不想反啊?”卫章有些气急败坏。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他老早以前便娶了河东节度使萧彦之女,若是造反,难保河东不会倒向他那边儿。”她闭了闭眼,“奈何父皇一向乾纲独断惯了,令安年后行事更是随心所欲,容不得旁人插嘴半分。辽东怕是得成大魏的一个坎儿。”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能再找到一种新萤石为枪炮供能,霰北七卫的战斗力就会大大增强。如此一来,大约……”
萤石供能效率限制,高超的机械技术不能用于运输、建筑,而且无法制造超大型器械,甚至连冶金都局限于很小的规模。
“萤石不过是萤石而已,大魏从来不会败在萤石上。”
而关、陇二地千层黄土之下,萤石、尤其是军事萤石,储量与种类皆居全国前列。当年元氏就是首先占领了关中、陇西,蛰伏多年,开采两地的萤石矿藏,进而西出潼关,一统天下。
“所以未必能添什么变数。”她云淡风轻,“这一仗,赢便赢了,输了,我只等着做亡国公主罢了。”
“你还有心思说笑。这些年朝野上下的风气,形势实在严峻。”卫章长叹一声,话头一转,“不过皇帝疼你得紧,听说连给你议亲都有些舍不得。——但好像嫁妆已然备好了,就是不知望哪儿送呐。”
元真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套不着她话,他笑眯眯地沉默了会儿。接着将书啪一声丢在席子上:“你知不知,皇帝此前就在研究如何令萤石发挥更大价值。”
“他装作炼丹求长生,就是为这事打掩护。只不过我不知有何结果。”她不想继续谈大魏了,便转移话题:“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耗在西禅寺。打算何处去呢?长安?还是回剑南?”
“我才……”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
门外一小童道:“请晋阳公主往正院去。”
“看来这西禅寺有人面子挺大。”她站起来,理了理素袍衣摆,浑不在意。
“哪有如此道理。”卫章面露怒色,“这寺中哪有人要你亲自去见的。”
“本就没有什么道理。也只不过见一见,你我不需与他们辩。”她戴上纱帷,摆手,“得了,我走了。”
推门出去,叩门的是个小沙弥,见人出来,一溜烟儿跑走了。
“我送你。”卫章提了斗笠与伞,追出来,跟在她身后。——这伞只有伞柄与伞骨,而无伞面。金属柄中嵌一清水蓝磨砂石头,是专用的防水萤石【云雾敛】。
阑风急,骤雨纷,秋声飒飒,秋语沥沥。他们沿长廊行去。方登上石阶到禅院门口,却见外院站着几乎整个西禅寺的僧人。打头的和尚法名慧无,是住持弟子。他如一块磐石,静静立在雨中,任由身上麻衣湿透。
“如此阵仗,百年难见。”卫章站到她身侧,出言讥笑,“怎么不见智远住持?也该让他瞧瞧热闹。”
慧无面不改色:“此事与卫居士不相干。”他向前一步,逼视元真:“佛门清净之地,公主红尘之人,不宜久留。”
元真挑眉,心中升起疑惑。平日这慧无见了她,倒非阿谀谄媚,却也毕恭毕敬,如何今日摆出这咄咄逼人架势来?她心思微动。——莫不是长安有变故。
“公主虽置身红尘,却犹如居于世外。”卫章高声道,“慧无禅师,你从前待公主为座上之宾,怎的如今换了说辞!”
慧无脸色微变,然而今日大动干戈、骑虎难下,不得不顺着他辩:“朝廷横征暴敛,小寺与天下人一心。”
“不错,为了多探几个萤石矿,多造几把燧发枪。你寺奉得好香火,不知银子哪里去。到底长城烽火是你点,还是南吴割据被你灭?你不与长安同心,反而跑来瞎嚷嚷什么天下人、冲着晋阳公主冷言冷语,还敢说佛门清净?!”
“横征暴敛?征的就是这些不学无术的高僧,敛的也是你们欺世盗名的圣人!”
一番伶牙俐齿的抢白,将这个终日打坐念经的和尚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几次开口,喉咙滚了几圈,最终转头对着院中群僧。
“西禅寺不是元氏女的后苑!不是璇玑宫!”
引来一片低声赞同。
“呵,”卫章冷笑,“先头儿还是公主,如今直接换了称谓!你算什么东西,敢不称公主尊号!”
“她是祸国妖妃生的!”一个小和尚嚷嚷。
他一声暴喝:“公主作璇玑赋、献山河图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声偃。
转瞬又有人站出来,大嗓门掩饰心虚:“莫要玷污西禅寺!”
元真越听越糊涂,越听越心惊。她母妃是史书中狐媚惑主那一类女子没错,可元灏为她舍了佳丽三千,谁敢说她一句不是?她父皇唯独对寺院处处限制百般挑剔,这可碍不着百姓什么事儿啊。元灏是征过重税,可那都是战时,停战后政策也调整得迅速——至少犯不着用上“横征暴敛”一词。
卫章上前一步就要争辩,想说“公主曾在寺中居住一年,那时候你等如何媚上,断没这话”。元真抬手将他拦住,神情肃穆与他对视一眼:长安一定出事了。
于是卫章不语,用一对眼睛狠狠谴责雨幕中面目不清的众僧。
“暴君!”
“毫无慈悲之心!”
“……民脂民膏!”
忽而不知谁被这狂热迷了神智起了性,叫了声:“元氏无德!”
霎时寂静。连她都顾不上思索其他。
这话是僭越,是大不敬。慧无虽能带领一众沙门哄然闹事,却不能抹去元氏皇帝在佛寺中的多年积威,与对几十年前九州满地菩提血的畏惧、镌刻进魂灵深处的胆寒。
更何况……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说谎。
元氏,是执应八方的皇帝,是克定祸乱的将军,是布纲治纪的谋者,是安民立政的朝廷。皇天由元氏祭,后土为元氏奉。元氏农法一出,五谷丰登满粮仓;元氏牧律一昭,六畜兴旺填州府。底定边疆的是元氏的兵,元氏的每一个皇帝,都曾率军越长城、提枪破狄戎。
元氏征税,元氏敛财,苦的是高门大姓,丰的是军费国库。
即便灭国,必因军阀作乱、以下犯上,而非民力枯竭、黔首怨愤。
死寂中,元真冷冷挑眉。
“若真无德,西禅寺早化为齑粉,哪里容得你们狺狺狂吠。”
她不曾放高音量,这话却清晰无误地送进在场所有人耳中。言语轻飘,却似千钧一个巴掌,打得众人眼冒金星。
“你还不是住持,便如此劳累,将来还不知要如何呢。”
她薄唇微挑,细微弧度嘲讽:“不劳费心,本宫这便去了。”
——她必须赶回长安。
她前迈一步,离了屋檐,卫章忙一摁青铜钮,【云雾敛】光芒一闪后,机械伞撑在她头顶。她提起衣裾步下青石阶。
忽听身后传来苍老声音:
“且慢。”
驻足回望,只见一老僧为人搀扶着缓缓行来,老态龙钟,面慈目善,已然看不出年纪。正是慧无的师祖,普净大师。
人群中一阵骚动。
普净大师神情平和,沉默行至她面前。
她深深下拜。她居西禅寺时在普净坛下受教听训,受益匪浅。长老于她有半师之恩。
普净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心界清且净,出世离苦海。”
“无有般若力,多着庸俗论。不求诸善说,因利起恚嗔。檀林亦不宁,或为苦海侵?”她扬起下巴,冲着普净笑。
她这番话说得辛辣而直白,丝毫不留颜面。普净一向知道她颇有些古怪脾气,且他生性温平和蔼,故而听闻此语,只宽容一笑,与她作别。
长老如此,不代表其他人亦如此。此言入耳,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声潮鼎沸,满目怒容。
慧无上前一步,坚定道:“请公主回宫!”
三百僧人齐声:“请公主回宫!”
元真转身,清凌凌笑了一声。
“不劳远送。”
身后普净低声道:“迦陵伽,善自珍重。”
——迦陵伽是她佛前名。当年体弱,为求神佛庇佑取了妙音鸟之名做小字。如今已无人再唤。
她脚步一停,没有回头,不避不让,不看昏暗天光下古刹香坛,直直走出西禅寺去。
她进山躲清静却没躲成,只能回长安面对纷扰人间。
山道两旁树林蓊蔼,松柏滴水。几匹马在寺外草棚下栓马柱旁等着,卫章披了斗笠,牵了马缰,正要与她说什么。
元真忽然停步。
只见从黑暗中踱出一个人,行至明灯下。机械伞无伞布,萤石幕透光,煌煌而照,那人年约二十,面含笑意。
“晋阳,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她沉声道:“三皇兄。”
“别,”他哂笑,“名震天下的晋阳公主唤一声皇兄,本王可当不起。”
此话何意?她虽与诸兄姊不亲近,可不曾与这不学无术的三皇子元玠有什么过节。比起这个,她更敏锐地抓住了另一个重点:
“本王?”
“啊。”元玠作恍然状,“公主在西禅寺真是神仙一般逍遥快活,哪里知道我如今已是御笔亲封的楚王?当然了,区区一个楚王,晋阳公主恐怕还不放在心上。”
他眼神轻蔑,慈悲施舍几句话:“可惜啊,你如今可不是千尊万贵的晋阳公主了。若是大皇兄愿意,兴许你还捞得着一个长公主做做。”
她如坠冰窖。
“你什么意思。”嗓音沙哑。
“啊!”他故意一惊一乍,满面笑意,盯着她,“瞧本王这张嘴,怎么还叫大皇兄?如今应当唤……”
雨声暖光中,他唇角的笑寒气森然。
“陛下。”
忽然天外一道闪电直穿云霄,紫光照在地上,骤然涌上一股阴寒之气,顺着脚踝爬上头顶。
作者有话说
    卫章表字出处:“章,乐竟为一章。”(东汉·许慎《说文》)

    西禅寺,改编自无锡南禅寺。南禅寺是在三武一宗灭佛中保留下为数不多的佛寺。

    “无有般若力,多着庸俗论。不求诸善说,因利起恚嗔。檀林亦不宁,或为苦海侵?”前四句改编自法称《释量论》中“众生多着庸俗论,尤其无有般若力,非但不求诸善说,反由嫉妒起嗔恚。”后二句自作。

    迦陵频伽,半人半鸟的神鸟,常在佛前作乐舞,即妙音鸟。又译作加兰伽,羯罗频迦,迦陵毗伽,迦陵伽等。因为李建成小字毗沙门,所以搬来妙音鸟作元真的小字也应该没什么问题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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