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重重,满目断壁残垣;细流涓涓,盈望枯田败垦。阑干楼阁带泪痕,不似旧时繁管急弦、舞宴歌筵。竹簟凉透,秋色满肩。
第一场雨送走了卫章,第二场雨润湿了几近干涸的关中千里沃野,亦浇熄了璇玑宫滔天烈焰。
元真站在窗边,窗外几株垂丝海棠垂首立在雨中,安装着【剔银灯】的机械灯为枝叶镀上一层金色。院里偶尔几个人影闪过,撑着机械伞脚步匆匆。
至少今年九月之前,这儿还是长乐宫。
西禅寺一别,卫章临行前的话久久盘旋在她心中。嘴上什么都没说,却总记挂着。
她想问元灏把山河图要回来看一眼。以元灏一贯的宠爱,要什么都不过分,何况只是一幅画。更何况那长卷是她亲手所绘、送给元灏的寿礼。但元灏忧心战事,实在没工夫理她,她也不敢搅扰。
她在璇玑宫披香殿困兽一般团团转了几日,都没能弄清楚山河图到底在何处。
她去问皇后。
皇后阿史那依努尔是突厥公主,不会中原话。而元真在突厥话方面的造诣仅限于日常交流与简单写作,翻译“山河图”这个词,实在有些难为。她支吾了半日,只说出一句“一幅画,画着山脉与河流”。阿史那皇后迷惑地看着她,用突厥话说了句“回去吧”,接着就把她晾下了。
她干脆就没打算问生母,玉贵妃。——也就是那日小沙弥口中的祸国妖妃。
贵妃是南吴亡国之君献给元灏的昭宁公主玉如烟,受宠多年,还惹得皇帝为她大兴土木、在帝都皇宫西侧比肩修筑璇玑宫。可元灏前朝后宫分明得很,贵妃断不知道山河图有甚玄妙。
一来二去,三耗两耗,叛军已兵临城下。
九月初四,辽东总督慕容胤攻破长安,魏帝元灏战死城下。长安沦陷,曾盛极一时的大魏在铁骑冲锋下崩溃,化作史书上几笔陈墨,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慕容胤登基称帝,国号为燕。
随即他将长乐宫赐给二弟齐王慕容盛做府邸。这儿便成了齐王府。
元真闭着眼,雨声入耳,恍惚间还以为是在璇玑宫。
璇玑宫有一处烟雨楼。楼阁在朱雀湖畔。烟雨楼上,千里清波尽收眼底,院里植碧玉梧桐、翡翠芭蕉。每逢落雨,上观湖面云烟浩渺,下听叶底跳珠淅沥,是以为“烟雨”。从前只要下雨,元真便躲开侍婢藏到烟雨楼去,一面赏雨,一面烹茶或读诗,往往不知不觉睡过去。几个宫娥守在廊下,等着她兴尽回她的披香殿。
城破前夕,她戴着西域一个小国进贡的金蚕丝面具、打扮作宫侍模样,走密道逃出璇玑宫。
因前些年元灏悄悄将她许给了凤翔节度使姜晟之子姜纠,虽只是口头相约、未曾昭告天下,但陪嫁都已递去了。故而阿史那皇后想送她到凤翔。
不想整个长安城一片混乱,血流成河,火光漫天,入耳皆是砍杀与哭嚎。毒手尊拳,交相于暮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
元真独自在城南密室里藏了整整三日也不见有人来接应,琢磨着等不到了,便悄悄儿地趁着黑夜摸了出来。她原本想按照计划逃出长安,但心中又挂念阿史那皇后和玉贵妃。
长安改朝换代的最初三天是在慕容氏乱军的烧杀劫掠中度过的,她阴差阳错正好躲过了地狱三日。到第四天,慕容家控制住了局势,这座曾经辉煌熠熠的古都也开始准备迎接新的主子。
而她赶巧儿碰上当今御弟慕容盛手下搜罗人手,为新贵王府添人。军汉见她一身装束,认她是长乐宫婢女,不由分说,将她掳了做丫鬟去。
慕容盛是威名在外的战神,她早闻其大名。他年轻时跟着元灏南下灭吴,首克镇江,带着兵马第一个冲进南吴都城金陵,后来在镇江一带做都督,元灏让他历练几年后授予高位。后来他在只做了一年鄜坊节度使就响应他大哥的号召造反了。
而元灏游幸园囿长乐宫,被慕容胤赐与慕容盛做府邸。——这是她从道旁过者处听来的。
她本不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难道不好么?可一双巨掌箍了半条胳膊、哪儿还容得她细思量。
她识时务,认了命;她是真俊杰,还演了一场“必定为新主子排忧解难”的好戏,掉了几滴“愿王爷赏口饭吃”的眼泪;她还懂宽解,为自个儿找借口。
借口如下:
其实她只想打听皇后与贵妃的消息罢了。祸国殃民的玉氏大约确乎是葬身火海了。但北方突厥势大,阿史那皇后总不至于如此。她为了贵妃,为了皇后,才不得已委身此地。此为借口之一。
借口之二,她断没有那归隐田园之心、浪迹江湖之情,绝不会如卫章一般出走。祖国未统,何以家为?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身处权力旋涡之中,犹如风暴之眼,最能看得清飓风爆发始末,也最便于搅弄风云、拨日掩月。
借口之三,是最现实的借口。晋阳公主元真,那是何等的盛名。如今天地乍变、门庭改换,若她是皇子,便是毋庸置疑的太子,慕容胤即便住进太极宫也没有一日好觉可睡;而她只是个晋阳公主,她下落不明却确认存活,也足够皇宫里不姓元的人烦躁踱步了。
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借口,是她不想放弃山河图。
“山河一图,雄兵百万”。不只是她心动,任谁听了都会血脉贲张、蠢蠢欲动。
或许慕容兵杀得兴起、忘了对妇孺留情,搞得那部下委实寻不着什么人,她竟进了长乐宫做了个颇有头脸的小侍女,而且给指在了慕容盛夫人的房里。
王妃许氏,卢龙节度使庶女。慕容盛原配夫人陶氏病故后,许氏做了续弦。
元真也没沾到多少旧宫侍女身份的光,因为过了两三日便新来了正经的皇宫嬷嬷与女官。自然是她们到夫人脚边鞍前马后地伺候,唯恐王妃因她们是前朝旧人不肯起用呢。
半个月时间,齐王府紧锣密鼓、加班加点终于收拾妥当,先进长安城的慕容盛和他长子慕容熙已经住下,许氏与其他人等昨日也到了。
陶氏留下一子一女。慕容熙深得他皇叔倚重,一路造反,战功赫赫,年方弱冠便在军中任虎贲偏将军,被慕容胤赞为“吾家虎儿”。陶氏生了女儿慕容凝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慕容凝年方十五,正是妙姿初现、菡萏微绽的好年岁。
许氏亦有一子一女。许氏与亲生的一对儿女近七八年都在辽东慕容本家,而跟着慕容盛在镇江与鄜坊的是陶氏的两个孩子。据说慕容胤与其妻萧氏以前只见过鄜坊的侄子侄女寥寥数面。
齐王妃携二子、侍妾媵人、奴婢仆从进府,这大一家子独独落下个慕容凝,说是明日方到。照其余人不甚挂心的态度,慕容凝地位可见一斑。元真自知到不了其他人身侧,如今看来,倒是这个二姑娘贴身侍女的位子可以争一争。
她望着窗外连绵秋雨,眸光微沉。
不想这机会来得恁快,根本不必她争。晚膳刚过就有人来传话,说王妃要见她。
她进了许氏的清辉堂,行了礼,垂首立在四季合欢满地绣影金立屛前。
许氏坐在嵌螺钿雕芙蓉富贵长春紫檀矮榻上,脚下是猩红洋罽厚毯,肘下枕着红地盘金绣团花引枕。双燕眉入鬓,丹凤眼流波。乌发高绾芙蓉髻,金丝巧结玲珑佩。
她扶了扶腕上碧玉镯:“凝姑娘进府,需指一个人照应。”
许氏身边的嬷嬷开口:“这丫头叫簇雪,是以前长乐宫的宫人,指给二姑娘认路正合适。”
“抬起头来。”许氏道。
元真不慌不忙,抬脸任她一分一寸地瞧。面具巧夺天工,只稍稍变了细微处,她的容貌便大不一样,而且于平日谈笑无碍。
无论是大魏宫人亲眼见过的晋国公主还是坊间传说中的无双帝姬,皆承南吴皇族第一美人玉如烟的祸国容颜,即便稚气也足以一窥日后风姿绰约、容光倾国。只一双如星辰璀璨、似明珠光华、譬朝露剔透的眼睛,便令人见之忘尘。
而眼前侍女则远称不上绝色佳人,只勉强算是娇俏。
果然许氏看了半天没说什么,瞧着神色倒像是挺满意。“就她罢。”
元真下拜谢恩不提。
夜里雨停了。第二日清晨,檐下还挂着晶莹水珠,二姑娘进了府。慕容盛忙于朝政,不在府中。故而她只在清辉堂拜见许氏。清辉堂的外厅又是一番不同寻常人家的豪奢富贵气派,地下两溜嵌螺钿紫檀官帽椅排开,配着银红双面绣缠枝天香牡丹缎面椅搭,底下各有脚踏;一块大红厚绒绣如意云纹地毯恨不能从头铺到尾。
角落立灯的机械灯罩是双层,外层嵌着五彩的琉璃,内层空出一个圆洞漏出灯光,灯罩缓缓旋转,将厅堂一角照得斑斓。其内置萤石,正是照明萤石中最名贵的【灯月交辉】。为凸显此萤石之光亮,特意包裹尼德兰低地进口稚牛皮,据说选用牲灵皆在八千八百四十八米之上的雪峰驯养,只为更显奢华。
满目珠光,遍处纹绣。究百世之物欲,不过此一厅之内。
元真见了不知第几次暗自发笑。“清辉”二字极要紧的不过是一个“清”,原本在长乐宫是赏暮云收尽夜溢清寒、观银汉无声飞镜高悬的所在,斗拱纤纤乘风欲起,窗牖玲珑镂光似无,陈设疏朗雅致,最是别具一格、匠心独运,是难得的风雅之地。
如此暴发户一般排场,平白玷污名字。
长乐宫中被糟蹋的也不止清辉堂一处,原本纤巧优雅的行宫面目全非,都是元真最看不上的豪华风气。有时候她甚至庆幸璇玑宫已经烧了,若是那样瑶台玉宫世外仙姝林一般的地方也成了这般模样,只怕她得生生怄出一碗血来。
她这般想着,忽然听得有人传她。知道是许氏要指人了,连忙从外间进去。
一个人正站着在地下,正拜许氏。想来必是慕容凝。身量纤细,行止如弱柳扶风,见之生怜。
元真朝两人都见了礼,默不作声站在一旁。微微抬头,不露痕迹地瞄了一眼这传说中的二小姐。只一眼,便教她魂飞魄散!
那哪是什么二姑娘!
慕容凝的脸,怎会与她如此相似?!
元真深深垂下头,魄荡魂摇。
元真是谁?
她是晋阳公主,是写了璇玑赋、画了山河图的人,是魏帝与贵妃唯一一个女儿。
而除此之外,她还是什么?
慕容凝是谁?慕容盛与陶氏之女,为何?
慕容凝!
怎么会?!
她按下心中惊涛骇浪,盯着眼前如意海棠花砖,忍不住回想方才那骇人的一眼。
不会错。慕容凝一袭云过雨霁天青绣芙蓉立水裙,一把如云青丝照未出阁姑娘的样式挽着,鬓边簪了两朵珠花。身段柔软,腰肢儿盈盈一握,如春日一段柔绿。大礼拜过许氏后正站在那儿,等着许氏吩咐。
端看眼睛,元真是漾着朱雀湖千里清漪的翦水杏眼,眼尾却丹凤眼似的长而微微上挑,而慕容凝的眼睛则是较之杏眼稍细的柳叶眼,秋波半含。再观其他,元真是鹅蛋脸、双唇薄似雁翎刀;慕容凝脸面略容长些,唇瓣丰润。
她细细比较方觉得大不相同,若是旁人看了,只怕尽如她方才那般,以为是一对血脉相连的姊妹。
“坐罢,”许氏抬手虚扶了一把,“你一路过来还顺利?”
慕容凝忙站起来,福身道:“多谢母亲挂念,女儿一切都好。”
“前儿个我跟王爷说了,”许氏摆手让她坐下,“你住在听竹阁,地方清净,想来你喜欢。”
“多谢母亲。”她虽坐着,却只沾了金丝楠木椅的前头一溜边。
“我这里有几个还算利落的丫头,你瞧着哪个好,自己去使唤罢。初来乍到的,房里没个人不行。”
慕容凝恭敬回道:“女儿刚进府,母亲瞧着哪个好,就给女儿吧。”
许氏似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回答,抬手一指,正落在元真头上。
元真立刻福身:“奴见过姑娘。”
慕容凝起身谢过不提。
“我总瞧着你像是瘦了些,”许氏不轻不重道,“诸事方定,上下还是忙乱。我有照顾你不周的,下人吃食不好了,你只管开口要就是了。”
“如今你父亲封了亲王,我们家的规矩与以前自然是不同了,”王妃许氏眼睛亮亮的,唇角噙着些许笑意,“我指丫头给你,正是这个意思。”
慕容凝愣了一下,随即深深拜了她。“谢母亲,女儿明白。”
她明白,元真也明白。许氏觉得元真是魏宫旧人——她也确实是,通晓宫里上下规矩,指望她提点着慕容凝,别教她丢了她亲王老子的人。然而由此可见慕容盛与许氏对这个二姑娘也不甚在意,若是真心要她知礼仪,早就有教引姑姑等着,哪里还有元真的事。
——不过,这倒是个突破口。慕容凝初来乍到,而她是在长安摸爬滚打惯了的,要赢得信任正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