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潭与火

打了电话、鬼狐狼嚎了一下,陆栀躺在医务室里像是蔫儿了的花。
她事犯得不少,医务室没少来,却从未想到,会有一天这样不体面的进来。
程挚描述完状况就要走,陆栀垂死病中惊坐起:“若姐姐,他也摔了,你看看他伤没伤!”
林校医眉头一皱,把冷脸往外走的程挚拉回来:“裤脚掀起来我看看。”
“没事。”程挚摇摇头,执着地要往外走。
“你也记录在册,检查完你,我也有交代,掀开!”林校医人长得温温柔柔的,脾气却和陆栀臭味相投,就像陆栀,名字清雅得像江南的雨,模样脾气却明艳霸道得像灼热的火。
程挚被一把强摁在椅子上,拉起宽松的校服裤腿,小腿上已经是青色的一道。
“小男生倒还挺能忍。”林校医偏头细细看了一下伤势,没什么大碍。
“背上呢?”
他在下陆栀在上,三四个台阶那么冲下来,后背承受冲击最大。
“没事。”他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林校医温柔的眼睛翻了个白眼,直接扳过他的身子就要掀开他后背的校服。
医生嘛,什么年轻的年老的肉体没见过!小风小浪的,不用介意!
这时,一个保养得年轻端庄的女人慌慌忙忙走进校医室,熟门熟路地跟林医生点个头就往屏风后面走:“陆栀,你一天天的就不知道干点——”
“妈——”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程挚和林校医都屏住呼吸。
真情实感,含着血泪,受尽了委屈。
屏风后少女的眼泪决堤一样地往下流,整张脸上慢慢都是止不住的水痕。
老母亲手一抖,怒意顿时变得慌张,心疼得眼前升起水雾一片,好好的哭得这么绝望,母女连心,哭得她心口仿佛都被剜去一大块,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乖乖,乖乖,怎么了啊,疼啊,还是被欺负了啊,跟妈说,妈给你报仇去,好不好啊!”
“妈——”陆栀蜷缩着浑身颤抖,很久没有这样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扑在怀里,闻到熟悉的衣服香,翻滚的痛苦和悔恨几乎要把她淹没, “妈——妈妈——爸爸——妈妈——”
“不哭不哭啊,我去把你爸叫过来!”妈妈掏出手机的手都在颤抖。
“不要,不要。”陆栀说不出话来。
她有什么脸!倾家荡产、孤苦无依、妻离子散、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她一手苦酿。
“那你跟妈妈说啊!发生什么了啊!你个死孩子!你说啊!”老母亲的心不知道为什么也好痛,空洞得痛,喘不上气来,抱着陆栀就想往医院走,就是癌症要死了她都不会放弃——
“我考试考差了。”
“你说什么?”老母亲将要掉下来的眼泪顿时就卡在眼眶里,生生憋回去。
她掐着陆栀满是泪痕的脸:“你再给我说一遍?”
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陆栀缩了缩脑袋:“考砸了。”
程挚和林校医细心听着,就看见一道风一样的身影冲出屏风,优雅尽失:“陆栀!你下次就是从三楼摔下来都别给我打电话!爱死哪儿死哪儿去!我立马让你爸给你把床铺送过来,住学校吧!没考回来之前甭回家了!”
“那我叫外公来!”不服输的声音顶天立地。
“你要点脸,你外公一把岁数还照顾你?待着!”
转过身,三个人目光对视。老母亲抖落的优雅重新装备完成,握住林校医的手陈恳地感谢:“小孩不懂事,天天给你添麻烦,你多担待。”
她眼神顺着滑到身旁沉默的程挚身上:“这是——”
“哦,栀子撞了他,他当的肉垫。”林校医瞥过来的眼神微微看戏。
小男生模样长得挺好的,肌肉线条也不错,就是性子太冷了,适合活泼的姑娘。
老母亲顿时转手握住程挚的手,一脸担忧地上下关切打量:“伤着了没有啊,她这么重,肯定哪里撞到了啊!阿姨带你去医院仔细查一查!走走走!”
“妈——”
屏风后传来威胁的声音:她是腿崴了,不是耳朵聋了!
程挚默默抽回手,冰冷的脸色礼貌性地有所动摇:“没事。”
又不着痕迹地补了一句:“她不重。”
听到没有!我当然不重!陆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终于有一丝笑容。
突然,风风火火地冲进医务室的又是一个姑娘,熟门熟路地朝林校医问了声好就往屏风后面走:“栀子,你这是要瘸了?”
抱枕砸在肉上的声音。
“楚楚,我把她扔给你了,你看着她点。我等会儿就把东西给她拿过来。”
楚楚身量虽小,却像是精灵幼兽一样,胸脯一拍天下无敌:“包在我身上!”
突然,她看到站在角落不发一言的程挚,脸上不禁一丝狐疑。她匆匆忙忙只听说有人带栀子到医务室,却不知道是谁:“这位是——学神大人?”
学,神,大,人。
四个字拆开,说得是普通话。四个字合起来,那就是神仙旨意。
三双眼睛牢牢地黏在他身上。程挚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总觉得自己惹上了大麻烦。
你知道学神是什么吗?如果说,像楚楚这种在学习上没有天赋的能当个普通的学生,像陆栀这种有点小机灵只要努力学习就能当个学霸,那像程挚这种生活在遥远的传说当中,恨不得被人供起来沾沾仙气的,就叫学神。
永远第一,从无败绩。
平淡的就像是一杯没有味道的鸡尾酒,倦了,看淡了,也就渐渐了无声息了。
哪比得上陆栀和楚楚这种天天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的,来得声名鹊起,名扬四方!
陆栀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那只蚊子,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老母亲反映迅速:“同学叫什么名字啊,这么厉害啊!”
“程挚。”楚楚反映也不差。
两个人一唱一和,陆栀顿时浑身鸡皮疙瘩。
果然,下一秒:“程同学成绩这么好,能不能帮帮我们家不争气的栀子和楚楚啊,你就随便指使她俩都成,让栀子请你吃饭,有什么杂活都丢给她做,你的时间也宝贵,不能浪费了,有空指点指点她们俩就行,可以吗?”
对着长辈孜孜以求的眼神,谁能说不可以呢?
清冷的声音吐出“可以”两个字,陆栀第一次觉得,自己要栽了。
在某个夕阳西下和月明星稀交界的傍晚,学神大人宝贵的时间和用来写满分试卷的手,正抱着陆栀的杂物气都不喘地往女生寝室楼下走,不是他自愿,而是形势所迫、逼上梁山。
陆栀被楚楚搀着在后面跟着,她都想亲手撬开楚楚的脑子,看看她一天天想的都是些什么!
楚楚丝毫不理会她横眉冷对:“怎么,学神大人教你,你还委屈?我这是给你省钱!你想想,一节数学二三百,一学期四五千,门门加起来上万呢!但学神大人什么都会啊!赚大发了好吗?”
楚楚光顾着掰手指算钱,陆栀一个爆栗,两个人差点双双阵亡。
“你有病啊,你把他拉进来干嘛,他学他的习,我玩我的耍,我怎么没见的你平时这么热爱学习呢!”陆栀美丽的容颜咬牙切齿。
“你才有病吧!你别当我不知道!今天你把徐子阳一脚踹飞的消息全校都要传遍了,偏偏还是学神扶你去医务室,你当你姐妹这颗绝顶聪明的小脑瓜白长的?”楚楚轻佻地一声冷笑,看着程挚的背影莫名有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感觉。
“那踏马我撞得他,他离我最近扶一把不正常吗!”陆栀简直无法理解这个女的!
经历了徐子阳,她算是彻头彻尾地幡然醒悟,她这辈子要是还恋爱脑,她就下辈子当条狗!了无牵挂!
陆栀勒住楚楚的脖子,恶狠狠的话从齿缝里憋出来:“告诉你,别在我面前再提徐子阳这个狗东西,提一次杀一场,容忍他哪凉快哪待着是我最后的仁慈!”
楚楚惊奇地转过头,一脸不敢置信:“呦——您这是被哪位高人提点了?前两天还粉红得死去活来的,今天终于清醒过来了!摔一趟难道能把脑子摔聪明了?这么管用吗?”
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陆栀却对着将要升起的月亮把眼泪倒回去。
她是被自己指点了,血的代价,不能再刻骨铭心。
原来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只有她狠撞南墙,头破血流。
“你坐着吧,我进宿舍给你收拾去了。”楚楚把她丢在宿舍外的石凳上。
“啊,我也进去啊,你在外面为你寂寞吹冷风啊!”陆栀一只手单薄地抓住穿过的风。
楚楚上下嫌弃地打量了她一眼:“废人一个,帮倒忙。”
陆栀一只脚蹬过去——
嘿嘿,你蹬不到我!楚楚得意地走。
月亮渐渐爬上天空,浅浅地挂在树梢,原来今天是月圆。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呼吸,月光披在陆栀身上,静谧祥和,妈妈,楚楚,什么都回来了,什么都才刚开始。
她会圆满的。
一道黑色的阴影忽然直直挡住,陆栀往后一缩,却是搬完东西还在喘气的程挚。
哎呦我去,陆栀顿时感觉心头一重。
她这次算是背上一笔人情债了,怎么还啊!
“你,你要不坐下来休息休息?”暂时还分不清是敌是友,陆栀小心为上,试探发问。
程挚两手撑在膝盖上,整个人半蹲下来和她平视:“你骗你妈干嘛?”
骗?
陆栀心头一震,神仙的心思都是这么敏锐的吗?
敏锐到仿佛要把她看穿。就像深潭,淹没团火。
“你不用在意我妈说的教不教的事情,父母嘛,都这样,咱们就当没发生,但我一定会努力讴歌你的宏伟形象的!包我身上!”陆栀斩钉截铁地点头,姣好的容颜看上去坚定而具有信服力。
“最近没考试。”
没考试,但她却考砸了。程挚的神色明亮而执拗,就像遇到他笔下的每一道题。
月色朦胧,陆栀定定地看着他微微地笑,就像是一朵栀子上滚露珠。
“可我说得只能是这个。”
双目交汇,月色隐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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