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盘虬,寒鸦万点。
烟霞如幕,夕沉月升,附近村落炊烟袅袅,雨后小道泥泞,过往寥寥,透出股寂静的死气来。
老鸹展翅飞离,枝梢微颤了两下,又回归到死寂中去。不远处竹竿挑了青旗,在风中招展,矮椅破桌,独三两人在酒肆吃酒。
女冠款斟漫饮,不发一言,她桃木为簪,绀衣着冠,腰间拴了俩黄木葫芦,背负的佩剑被布条缠得严实,只是衣衫褴褛,面蒙尘土,独一双招子倒是明澈。
前两人吃完了酒,便结账离去,料想应是没了生意,店家哈欠连天,只是绕过女冠一桌,收拾东西准备打烊。
抬眼见天色已晚,女冠摆了铜钱在桌上,她起了身,忽闻马蹄如雷,不远处几匹骏马簇拥着马车而至。
领头的侍卫模样,勒了缰绳朝店家遥喊:“店家,要些茶水。”店家喏喏应了,侍卫又凑向车舆:“少爷,可要些吃食?”
舆里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倦怠的声音半晌答了:“……不必。我吃不下。”
女冠目光如电,转首望去。于常人马车不过寻常模样,而在女冠眼中,黑气升腾而上,盘旋氤氲,瞬间化青面獠牙、魑魅魍魉,嬉戏起舞,宛若百鬼夜行,鸮啼鬼啸,声声震耳,莫提车舆之中,阴厉之气几叫人胆寒。
女冠默念《清静经》摄住心神,她大步走向马车,却被侍卫拦住。
侍卫呵斥:“你是何人?前来何事?”
“且让我见你家少爷一面——他被魔气所缠,必已病入膏肓,”女冠神色肃穆,她下山游历三载,从未对付此等大魔经验,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虽无全然把握,但已迫在眉睫,若是速驱了魔气,兴许——”
“黄口小儿休得在此放肆!你等僧道伎俩,吾辈一清二楚,不过骗名骗财!道姑,你若是就此走开,暂不治你不敬!”
这种遭遇女冠已经历了无数次,她只是淡淡:“吾乃云水观授箓弟子。”
侍卫冷笑:“我家少爷见得臭道士多如过江之鲫,谁记得你什么鸡水观,鸭水观。休要再多言,汝等杂毛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莫拦吾等去路!”
女冠叹了口气,她解下腰间小葫芦,骨碌滚出个药丸在手心,往前一递:“至少饮下此丸,此丸可暂制阴气——”话音未落,她的手被侍卫打到了一边,泥丸也滚落于地,合了尘土。
“再妖言惑众,休怪吾等不客气!”
“你家少爷倘若有日暴毙,你要担之因果,十之有三。”
女冠显然不懂何为含蓄,她话语淡淡,激得侍卫汉子几近暴跳,车舆倦声又响:“……殷叔,莫要如此,这位道长也是好心。”
一只手提了帷裳一角,露出半边空隙来,一人带了笠帽端坐在舆内,看不清真容,女冠见他露出的手苍白无力,青紫经脉历历可数,再看身躯,恍惚间污血遍地,流疮污秽脓水浑浊,叫人惊骇。
见女冠一动不动,倦声放下帷裳,将自己没入黑暗,他淡淡一笑:“殷叔,拿些银两给这位道长。”
侍卫心有不甘:“九……少爷!”
“……这位女道长与我年岁相仿。”声音顿了顿,“……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声音小了下去:“丹药……我已吃了许多,就不必了。”声音没了。
“……哼!既然少爷发了慈悲!你就拿着快走吧!”侍卫下了马,不由分说掰开女冠的手指,将钱袋硬塞给她,而后翻身上马,绕过她带着车队驰马而去,留下哭笑不得的女冠在原地——好啊,她竟被当作鸡鸣狗盗之辈了。
不过这人倒是比他那凶巴巴的侍卫心好,予我银两做酒钱。
女冠将银两收进袖袋,随后脚不点地,远远吊在了车队之后,望着前行的车队,她解了酒葫芦,微抿一口,露出半张笑脸。
“跣足蓬头破衲衣,闷来饮酒醉吟诗。廛中走遍无人识,我是东华大帝儿~”
。
京都,洛阳,茶铺。
女冠不动声色的饮着茶,微垂了眼帘,听着不远处一桌人跑马。
“说起圣上的子嗣,也真是奇了怪了了,大皇子摔下马瘸了腿,二皇子喝醉酒赏月赏金湖里了,而九皇子,那就更邪乎了。想皇后娘娘那天仙般的人物,竟生出个夜叉般的小皇子,皇后娘娘一看,就吓得一命呜呼了。一直体弱多病要死要活的,多亏隆恩浩泽才吊到这个时候!你看他加冠都好几年了,哪家女子敢嫁给他!”
“噤声!非议皇家是非,我看你是喝多了!”
夕照笼在茶铺之上,暮景残光,有声音从女冠黑影传出:“惭愧,辱没使命,在下未能进入府邸,反倒被魔气所伤。”
“无妨,辛苦了,之后我会奉上清香一柱,供你疗伤。”
女冠结了茶钱,径自走出。
她尾行车队一路,车队进了九皇子府邸,却未曾料到,那魔气缠身的羸弱公子竟是当今圣上第九子。听说他从小多病,却是个性子和善的,常舍粥布衣给百姓。然世人多舌,关于他的蜚语从未止过。
女冠本想夜探王府,哪里想到府中竟是有令魔气剧增之物,若不是她反应机灵,肺腑几被所伤。府中仆役眉间黑气愈盛,她上表城隍却未有回应,后她几次欲图入府而不得,皆被那邪魔所阻,连请出的阴神也被这邪魔所伤。
大齐素斥道佛异术,虽至当今圣上有所好转,只是京都的楼观庙宇依旧是找不出几间。询问师门,自己师兄师姐也无一人能及得上九皇子大限,九皇子病情加剧,闭门不出,真叫女冠是头大如斗、一筹莫展。
月自林梢升起,彤红的天幕染上了墨色,女冠望着高门大院,沉吟不语,她转身没入夜色,打算去郊外破庙歇一宿,明日再继续召请城隍问他一问。
洛阳郊外杂树茂蕤,寒气森森,风过枝叶摇曳,似有窸窣窃语,鬼影幢幢,女冠一人一剑行走江湖已有多年,自是并不惧这些魑魅精怪,只是微垂了首,思索着想个招将装聋作哑的城隍唤出才好。
骤然林间传来簌簌声,女冠面露警色,微弓了背,走向发声之所在。
缠绕的枯枝藤蔓中,一人惟帽遮面,骨瘦如柴,他蹲在地上,抬了首看她,十分惊讶:“是你?”
女冠亦讶道:“九皇子?”又看向他手中火折:“殿下缘何在此?”地上断枝残叶如铺,女冠一个寒颤:“殿下?!”
九皇子置若罔闻,他微转了首,像是赧然:“惭愧,我未用过此物,许久也未能将火生起……道长可能助我?”
女冠秀眉紧拧,并不理会他:“殿下偷跑出府。”
“……”
“殿下偷拿了仆役的火折。”
“……”
“殿下为何轻贱性命?”
九皇子默然,他起身微叹,将惟帽掀开。青丝如枯,杂着半数的白,仿若垂垂老矣;枯槁苍白的面上满是殷红疖疱,灌着晶亮脓水,颤颤巍巍。他苦笑:“我生的如此相貌……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
女冠直视九皇子,眼眸未转:“世有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与甕盎大瘿者[注1],况且殿下并非天生如此模样。美者使人心悦,丑者又有何妨?左右不过皮囊。”她抚掌而歌:“百年千载,美人丑人,坟茔之下,朽骸枯骨。”
她说的凛然,九皇子一愣,随后一揖到地:“与道长银两,是我唐突了。……我想舍弃性命并非为了容貌小事,前日,我几杀人饮血。”
“我七岁患此病,沉疴多年,迷糊间曾饮禽兽血,力大无穷,仆役皆欺瞒于我,但我亦有察觉……近日我清醒时短,昏迷时多,昨日清醒发现自己掐了婢女脖颈,齿离其肩只有咫尺。”九皇子紧攥了袖:“我欲自戕,持刀剑却不能动弹……翌日我想,倘若我死后身躯犹在,恐被妖邪所用,所以才想出这个焚身的法子。”
女冠叹气:“殿下是遭邪祟而非病,殿下自己也应该清楚。殿下为何不寻高功驱邪?”
九皇子微笑:“我生于陛下身侧,长于陛下宫中……天家岂有妖邪?若有邪祟,从何而来?陛下天子,镇守京都,怎会招致不祥?”
女冠默然。天家无父子,非议天家,乃是大罪,九皇子亦是如此,但对她来说,世间之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九皇子嘴里发苦:“丹药还是殷叔偷寻于我……殷叔虽鲁莽,却是真心待我。”他诚心施礼:“还请道长莫责怪。”
女冠还了半礼:“我省的。”又问:“我还有一言——殿下心中究竟想死还是想活?”
九皇子重新戴上惟帽,望月长叹:“能生谁想死?可让我堕为邪魔一道,害他人性命苟活于世,做那猪狗不如的畜牲……吾,不愿。”
傲骨铮铮,女冠微露了笑意:“贫道想让殿下活。”
九皇子霍然转首,纵然是看不清帘幕下的面容,也知道九皇子一脸讶然。半晌,九皇子斟酌言辞,谨慎道:“若是道长想助我,前几日早该绕开护卫,跃入我府中……道长未有十足把握。”
她在王府徘徊,想来九皇子也听了禀报才是,他能猜到自己力有未逮,女冠并不惊讶,她颔首:“确是如此。”
九皇子一顿,像是没料到她会那么爽快承认,过了良久,他才怒道:“……我不想道长为我赔上性命!”言毕,他负气而走,竟是不想听女冠再说了。
女冠哭笑不得,她在九皇子背后喊道:“殿下不想害人所以能放弃性命,是殿下心头所念。我云水观弟子信奉玉虚师相北极玄天上帝……守正辟邪斩妖除魔乃是我心中信念,殿下不肯舍下心中念,我亦是如此。”
九皇子脚步顿住。
“……道长休要再说!此事我不能答应!我不答应,想必道长也没有办法才是!”
女冠笑:“我不能入府,殿下若是死在府中,我道心必然受阻,此生无法释怀,殿下当我是为了自己吧——殿下要执意要走,我也只好将殿下打晕,反正殿下骨瘦形销,怕是打不赢贫道罢?只是我符箓阵法未齐,法坛未备,如此,贫道确实要赔上性命了。”
九皇子蓦地转身,女冠像是看到他睁圆眼瞪向自己:“你怎可如此!”
“贫道虽无对此大魔经历,但也绝非殿下想的一败涂地,得待贫道准备周全,或有五分把握。”
女冠眨眼:“殿下既然不忍,三日后午时于郊外破庙前见可好?”
九皇子呆了呆,他踱了两步,吸气:“……你、方外之人!竟!竟!要挟、于我!你、怎可如此!你!怎可如此?!”
女冠大笑,她擦了擦眼泪:“殿下?”
“……我还有何话可说!依你!!”
九皇子甩袖踉跄而去,女冠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忽的又笑出声来——这位殿下,倒是有趣的很。
。
日轮高悬,把枯枝残叶映得通亮,破庙荒破颓凉,朱门倒地,碧瓦残缺,皆笼上了厚重灰尘。神像缺了半边,金漆已剥落成泥,天光从残破的窗棂照进来,纤尘在日光中翩跹。
醮坛器具一应俱全,换了道袍的女冠打个稽首:“殿下果然一诺千金。”
头戴惟帽,系了斗篷的人晃了身,只受了半礼,他侧过脸,没有说话,只是轻微的“哼”了一声。
女冠嘴角一弯:“我且有话要嘱咐殿下一二——此事攸关贫道性命。”
窸窸声响,九皇子虽看着别处,身子却是转了半边,女冠肚里发笑,面上却是不显:“殿下与邪祟交缠过甚,鲁莽祓禊,恐伤殿下。之后我开坛召请神将来擒邪祟,神将若能将此孽障连根拔起,那是最好,但恐有万一。召请魔物时,殿下定会昏迷,我会予殿下一道符箓,若到时机,我会唤殿下之名,借此符箓,殿下会在魔障阻隔中模糊听见,只要殿下醒来,就能将魔物从殿下体内驱逐。”
她将法案上的小壶递给九皇子:“酒里掺了符灰,殿下等会喝下。”
九皇子却是不接,他凝神看了女冠许久:“……若是我未醒?”
女冠安然:“那殿下就与我在黄泉路上见罢。”说完,女冠走过去,硬塞到他手里:“生死存亡,全依仗殿下了。”
九皇子紧攥了壶:“……道长这是赌命!”
“我信殿下,也请殿下信我。殿下请告知我名讳。”
九皇子似乎叹了口气:“……吾名,叶白。”
女冠淡笑:“多谢殿下告知。”
九皇子搁着幕帘,目光复杂地注视女冠许久,半晌,将壶中酒液一饮而尽,缓缓问道:“为何是酒?”
“浅削积怨愁苦之气。东方朔曾[注2]——”女冠话音未落,九皇子闭了眼,“扑通”一声,滑落于地,不省人事。女冠愕然,而后扶额莞尔:“我这酒只盛了三分……殿下也太不禁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