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兵戎相见的声音刺耳地回响在山谷,传来轰鸣的回音。她悄然出现在谷顶,俯瞰着底下的战况。
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却在中间空出了一个同心圆,圆心站着一人。
她的眼睛眯起,开始估摸着他逝去的时辰。
他的黑色长袍很厚重,似乎那深不见底的黑色下还蕴含了什么,纯黑的长发间掺杂了几缕醒目的银丝,他傲然伫立着,若不是几滴凝固在嘴角的已被毒素腐蚀的残血,好像他才是胜者。
一个骑在马上,衣着鲜丽的将军提着刀,堪堪离他只有几尺远,那将笑道:“寒断!你为祸世间三年,今日,大限将至!我劝你早日投降,放下执念,或许众将们还能留你个全尸!”
“投降?哈哈哈哈……”他讥诮地大笑,“我寒断,可不识‘投降’二字!”
“你已在劫难逃,还能说出这种话?疯子,真是疯子!”将军一扬长刀,刀击在地上,划开一道长沟,尘土飞扬。
“哈哈,哈哈哈……”他开始狂妄地笑着,边笑边咳,笑得撕心裂肺,咳得也撕心裂肺,“疯子?疯子!啊哈哈。当年,那把大火漫天的时候,你们又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咳咳……现在,你们在这儿笑我是疯子?疯子!你们才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哈哈哈……”他一直笑着,活像嗜血的修罗,明明身在地狱,却能这般坦然。他带着一身的煞气冲进人群,手中的剑不停做着杀人的机械动作。
她淡漠地望着,一人敌千军后惨烈死去的场景她早先见得多了,只是她并不能明白,为何一个人在临死前,还能笑得如此洒脱。
火光电石之间,数十把利刃袭来,饶是他再敏捷,也不可能躲过所有的攻势,况且这刃刃均直击死穴。背后,在他未注意时,危险正马上来临,闪着银光的刃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盲区,正要斩下。
光阴突然被放慢,她看时间差不多了,才不疾不徐地飞下山谷,站在人群中,缓缓朝他走去,她在旁人看得很重的生死面前却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旁人不可能看得见她。
刃一点点下移,划破了肌肤,寸寸深入。
倏地,他本空洞的眼睛缓慢地望向她所在的那一片虚无,逐渐地明亮,聚焦,燃起光彩。
他死死地盯着她决然的眼眸,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万籁俱寂中一字一顿地唤道:“尹,琴,笙。”
她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刃落,鲜血飞溅,温热的温度刺痛了眼眸。
五
她一向对人与人之间交流时所带的情感都有些笨拙,但她在这儿,无论再怎么笨拙,也能感觉到大家对她的轻蔑,因为别人根本就不屑同她讲话。自从连音醒把她带回来以后,他就一门心思扑在他的政务上了,似乎忙得狠了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连府门口有时也会吵吵嚷嚷,她本满心欢喜地想让这热闹也沾上她一点,好让她趁乱混出去找阿爸,可总是被拦在次门前,往往碰不到内院的影子。
她被安排住在了一座较为偏僻的小院里,那小院常年无人打理,分外冷清,可她愣是给弄得喜气洋洋,抓了四五只喜鹊在屋前聒噪。但其中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一人热闹并不是真正的热闹,她还是很想,到飞铎首都去。
一天,她枯坐在屋顶上,眺望着偌大的连府,作为飞雪城最大的府宅,光是她这样的院子就有几十处,各有特色,加上不知来处的溪流山丘,绵延不绝地将连府的轮廓柔化,从高处眺望,活像个蜘蛛网迷宫。她无聊地托腮,双眼一转,瞄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续音阁。传闻那是连音醒住的地方,是连府的至高点。建成以来,除了连音醒,没有第二个人进去过,包括曾经可能进去过的,但肯定也已死了,所以无人知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也无人知道它究竟有几层。
她悄悄潜出院子,一路奔向续音阁,偷偷摸摸地翻过围墙,却看见阁门口清一色严肃伫立着数十名严阵以待的守卫。
她不敢再动弹,正要打道回府,连音醒恰好从里面出来了,他手上拿着一纸请函,皱眉沉思着,她一喜,赶忙迎上去,笑嘻嘻地说:“连音醒,你看今日阳光明媚,天气正好,不如,你放我出去走走吧?我都闷了好几天了。”
他双眼微眯,看了看她翻墙进来的方向,似乎对刺目的阳光不甚感兴趣,“你别忘了你在外人眼里还是个逃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当那些卫兵是瞎子吗?回你的院子去。”
说罢,他便要匆匆往门外去,她追上前,不甘地再次恳求:“拜托,那就看一眼好不好,就一眼啊,我还想再看一眼族……竹叶青。”她心虚地比划,“就是,就是那个很出名的酒……”
“你就是想去看你的阿爸和族人,嗯?”他脚步一顿,却没转身。
“不过分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整了整怀中的请函,将多余的表情隐匿在黑暗里:“过分?自然不过分,但他现在可是在死牢。”他眼见她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湮灭,最终还是一笑,“行了,正好明日我得去办事,你也跟去。”
她一听,连声称好,飞一般跑回了自己的院子。连音醒看了会儿她雀跃的背影,然后向旁边的守卫招招手,“近日的围墙该垫高了。”
“是。”那守卫标准地一鞠躬。
他又摆摆手,守卫悄无声息地退下。他望向她离去的方向,眸光复杂地流转,停在了不明意味的角度。
当时的他们都未曾洞察,那是一切的开始,噩梦的开始。
六
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以什么心态出手的,也全然没有时间思考后果,几乎就是那一霎下意识的举动。直到她看到了,影子,自己的影子,才恍然回转。
周围的人群仿佛停滞了般,一动不动,她望向那个已经死去的握着刃的人。回眸,正正撞进他复杂的目光,有一丝狂喜,一丝凄苦,一丝震惊,更多的,化成了……逃避。
她的大脑有那么一秒的空白。
她,救了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她,有了影子?笑话,真是……笑话。
为、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陌生却莫名熟悉的名字吗?
四周的人对她的出现却异常恐惧,其中一人拖着那死去的人,很多人仓皇而逃,了了踪迹,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尹?”
过了很久,他才敢唤道,却是小心翼翼,好像下一秒她会碎了般,“尹,真的……是你吗?”
她僵硬地站着,她记得,她不叫尹。
她努力抛开杂念,抬手,指着他的眉心。他有几分疑惑,可始终没有一点戒备,就像认定她不会伤害她一样。她的指尖僵了片刻,有了几分放下的弧度。
她矛盾地皱眉,心里似乎有一股意念阻止她摁下去。
“你该去个地方了,寒断。”她咬牙说。
他轻轻拨开眼前的手,半带无奈地说:“我不叫寒断。”
“哦?”她冷笑了一声,“没人在意你叫什么。”
他微不可察地后退,“你,是谁?”
她的笑容仍挂着,却只像个隐藏着一切凄楚的面具,在清丽的脸庞上渲染着虚假的痕迹,她用几近温柔的声音浅答:“你不会想知道的。”
“呵呵。”他将剑扔在地上,血泊绽开一朵剑花,圆了几圈。他笑着,看不出一丝其他的情绪:“我曾无数次想过你我相见的模样,可我还是错了。天下女子何其之多,可与她神似的只有你一人。”
她有些恍神。
神似?
她混沌的记忆里,只有黑暗,无尽的黑暗,根本分不清所谓的前尘往事,她醒来的那一天,就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该做什么了。在数不清光阴的夜里,她已找不到最初的自己,也忘却了许多的是是非非。她几乎已经相信,她没有往昔和未来。
又怎会神似另一个人?
她定定凝视着,想从他的眸光中捉住一丝答案,可他瞳里流转的,是死寂,光辉散去后仅余的死寂,一片死去而深沉的潭水,无半分涟漪。
她沉默着,直到他的嘴角挽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是不是该去那个地方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