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大早，她就跑去续音阁，守卫奇怪又疑惑地盯着她。她期待地等着，却见连音醒捧着一个大箱子出来了，箱子用紫檀木所制，雕着一株缭绕全箱的琉璃花，花间，一朵幡花欲要绽开，十分生动。
“好漂亮的箱子啊。”她端详着，问，“连音醒，这里面是什么？”
他没回答，而是疾步穿过数道门，往马车处走去，催促，“尹，快点。”
她“哦”了声，立马跟上去，一跃上了车。尹，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虽只有一个字，却听得莫名亲切。
“尹，今日我们得去飞羽城，那儿有场临琴赛，九城所有的持琴师都会去。你记着，不要乱走，跟着我就好。”他叮嘱道。
她点点头，又悄悄偷看了木箱一眼，不知不觉看得恍神。他发觉，一记冷冽的目光杀了过去，她只得悻悻缩头，乖乖把眼珠转到别处。
这里头到底藏着什么宝物，这么稀罕？
尹撇撇嘴。
飞羽城虽不比飞铎首都和飞雪城，但也算得上是规模宏大，且以崇山峻岭闻名，绵延山峦一到秋季，群山转红，恍若赤羽，才被如此称名。此次的临琴赛就设在最高峰瞰羽峰上，从那儿可以看见整个飞羽城的风貌。
飞羽城城主无往很是热情，一见连音醒来就连连欣喜，“连城主，另八大城主都已到了，幸好您来了，要不然还不知该如何开场呢。”
连音醒浅浅点头，跨步走进了赛场。场地很大，九城主的位置围成一个圆，空出一个平台，向外一眼望去，似能在云雾缭绕中辩出几分悬崖的边界，边界过后，皆为云海。
他环顾了一眼，坐在了最上端的那个位子上，她跟着他大摇大摆地坐到了位子扶手上。旁人开始并未注意到她，但这一举动着实吸引来不少的目光。甚至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可碍于飞雪城面子，才不好声张。
无往自然通透，于是打破僵局，笑道：“九城主已到，那么临琴赛就正式开始了。第一位，飞桐城持琴师《忆琴来》。”
飞桐城城主所在位置的再下一层，一个青衫的文人手捧着把木琴，走到中心，盘坐而弹，琴音婉转，缥缈又情深，也真有那种忆琴的宛然之感。
她听得入迷，可仍觉得，这琴太虚，本只是心中感慨，怎料嘴上先说了出来：“可惜可惜，琴虽好，就是捉摸不定，没个实在。”连音醒瞥了她一眼，赞许地淡笑。
“第二位，飞霜城持琴师，《忘湖九月》。”琴音依然淙淙，可总叫人觉得，音太重，太实，现了九月，却没能突出个‘忘’字，她摇摇头。
一位位持琴师都上了台，最后就只剩下连音醒压轴了，她希冀地望向他。
无往的目光询问过来，但连音醒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末了，他的声音清透又有力地传了过来：“飞雪城持琴师，尹。”他的眼里饱含了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笑容在她脸上被击得粉碎，剩下了震惊。
“《枯荣》。”他含笑。
八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手，在他的眉心停留。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看似云淡风轻地问道，“你总不能让我死不瞑目吧。”
她指尖一颤，俶尔抬头。
“呵，你不用诧异，我早知今日是我的死期。我还在想，我死前看的最后一眼会是谁，是死神还是敌人。”他又开始笑，“上苍待我不薄，让我看到与她一模一样的你，总该是心结已解了。”
“你知道，你将要去的地方？”她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地狱，对吧？”被污染的紫黑的血狰狞地铺陈，她听到他修罗般的回音，“我本该就是要下地狱的，我本该便是要与她背道而驰的啊……哈哈哈哈……”
她好像看见无数的狂风骤雨在那刹那涌过，然后是令人崩溃的寂静，她闭眼，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额头。她狠心按了下去。刹那，一缕纯白的灵魂从黑暗的躯壳中剥离，点点星光缭绕在冰冷的肉身上。
“枯。”她轻轻吟，像在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冷漠的她唯一一次感到这个正步步堕下天地最深处的灵魂竟在某处是和她相同的。
一行清泪未落而干。
“我叫枯。”她睁眼，血丝布满整个眼白。
可身边早已无那个张狂一世的男子。
九
“你，你说什么？”她猛然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根本，不会弹琴。”她后退了一步。
“不，你会，你只是从未试过而已。”他淡然地说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枯荣》，只被弹响过一次。”
连音醒起身，拂袖，捧过木箱，稳稳地递给她，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做了许多遍：“这是古琴璃语。答应我，用这把琴再次弹响那个旋律。”
八大城主一见，纷纷失色，无往惊讶问道，“敢问，可真是璃语？璃语只在祭琴会上被连城主亲自弹过，除了……除了那次，也未有他人再碰过了，难道今日城主想让这个无名小卒来弹？”
“琴，铸出总归是要被人弹的，只不过这持琴者是谁，便不劳无城主费心了。”连音醒不顾她再三的推脱，硬是把盖揭开，那刻，恍若山河变色，五光无颜，一把通体流光的琴闪烁着，弦用千年雪蚕丝织成，琴面刻着一朵与木箱上别无二致的幡花，但在流光映衬下，愈发惟妙惟肖。
她像被定在了原地，动不得分毫。
心里的一切都被它抹去，她几乎无比臣服地盘坐，纤手覆于琴面，冰凉冰凉。琴弦冷得有些扎手，却很适合她，她像有感应一般，轻轻拨动了弦。
“琤——”
浑厚的声音远传千里，引来群山数面回音。
琴音很美，很美，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她慢慢地弹，他们静静地听。
天地为之沉寂，只余琴声空归。
恍若人与琴，已融为一体。
弦停，音未绝。
足足回味了很久，她才缓过来，仍是不相信自己在璃语上弹了一首曲子。
连音醒敛上箱子，将所有光芒掩盖，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指尖，道“这不是《枯荣》。”
“我本就不知《枯荣》是哪首曲子，像这首曲子，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就好像是璃语带着我弹的一样。”她微微捂了捂脑袋。
他们告别了八大城主，她明显看到，那些人眼底的……一种说不上的感觉。
飞雪城，连府门前。
“尹，”他说：“今晚三更来续音阁。”
“哎？”她正欲问，他却已走远了。
